所以谈天的适当方式应是亲密的,毫无顾忌的。在座的人谈到出神时,都已忘却身处何地,也不再想到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谈言吐语,一举一动都是任性为之。而所谈的,也是忽而东忽而西,想着便谈,并无一定的题目。我们只有在知己朋友相遇,肯互相倾吐肺腑时,方能真正的谈天。而谈时各人也是任性坐卧,毫无拘束,一个将两脚高高的搁在桌上,一个坐在窗槛上,一个坐在地板上,将睡椅上的垫子搬下来当褥子用。因为我们必须在手足都安放在极舒服的地位,全部身体感受舒适时,我们的心地方能安闲舒适,此即前人所谓:
眼前一笑皆知己,
座上全无碍目人。
这些都是真正谈天的必要条件。我们谈时不择题目,想到便谈,天南地北,愈去愈远,既无秩序,也无定法,随意所之。所以谈到兴尽之时,也就欢然而散。
这就是谈天和空闲的联系关系,也就是谈天和散文之勃兴的联系关系。因为我相信一个国家的真正优美散文是必须在谈天一道已经发展成为一项艺术的地步方能产生。这个情形在中国和希腊文的发展中最为显明。我以为孔子之后的数百年中,思想的活动,因而产生所谓“九家”的学说,其起源即因于当时有一群学者,平生惟以说话为事,所以即发展成一种文化的背景。这种发展,除此之外,实说不出其他的理由。当时列国有五位豪富的公子,都以慷慨好客著名一时。每人的家中都聚着食客数千人,例如:齐国的孟尝君,他家中养着珠履之客三千人。其人数既如此众多,则当时的你谈我说,议论纷纷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这类人的说话,在传于后世的《列子》、《淮南子》、《战国策》和《吕氏春秋》诸书中,可以得其大概。《吕氏春秋》据说实是他的门下所著,而不过用他的名义(这和英国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时代的作家著了书用赞助他的人之名义发表的情形相似)。这部书中已经发展了一种善处人生的概念,大意是不善处人生,不如不生活。此外还有一群长于说辞的纵横家,列国君王常利用他们到邻国去下说辞,或去挽回一次危局,或去劝说退兵解围,或去说合联盟。而他们也大都能成功而返。这群纵横家或学者,都是长于口才,善于譬喻。他们的言论很多记载于《战国策》中。从这种自由而智巧的言论中即产生了几位大哲学家,以:“为我主义”著名的杨朱,以“现实主义”著名的韩非子(他和玛基维里相似但较为温和),和以敏捷辩论著名的大外交家晏子。这些都可以证实我的假说。
纪元前第三世纪末叶,楚国李园以他的才貌双全的妹妹献给楚相春申君。这桩事就是当时社会生活很文明的一个榜样。后来春申君又将这女子献与楚王,以致楚国渐渐衰弱,被秦始皇所灭。
昔者楚考烈王相春申君吏李园。园女弟环谓园曰:“闻王老无嗣可见我与春申君 欲假于春申君,我得见春申君,径得见王矣!”园曰:“春申君贵人也。千里之佐,吾何敢托言?”女环曰:“即元不我,(?)汝求谒于春申君才人,告远道客,请归待之。彼必问汝,汝家何远道客者。因对曰:‘园有女弟,鲁相闻之,使使者来求之园。’才人使告园者。彼必问:‘女弟何能?’对曰:‘能鼓琴,读书通一经。’故彼必见我。”
园曰:“诺。”明日辞春申君:“才人有远道客,请归待之。”春申君果问:“汝家等远道客?”对曰:“园有女弟,鲁相闻之,使使求之,”春申君曰:“何能?”对曰:“能鼓琴,读书通一经。”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明日使待于离亭。”园曰:“诺。”既归告女环曰:“吾辞于春申君,许我明日夕待于离亭。”女环曰:“圆宜先供待之。”
春申君到,驰人呼女环,女环至,大纵酒。女环鼓琴,曲未终,春申君大悦,留宿……
这就是当时受过教育的女子和闲适的文士的社会背景,因而使中国的散文也有了它第一次的重要发展。当时有善说辞,通文才,娴于音乐的女子,使男女共处的社会中有着社交的、美术的和文学的动机交织之,点缀这社会的性质和气象当然是贵族化的,因为,相国是常人很难于见到的贵官,但他在知道一个女子娴于音乐擅长文才时,他便也渴于一见了。这就是古代中国文人和哲学家所度的闲适生活,而当时的一切著作,也不过是他们彼此之间谈话的产物而已。
只有在有闲的社会中,谈话艺术方能产生,这是很显明的。也只有从谈话艺术中,优美通俗的文章方能产生,这是同样显明的。一般说起来,谈话艺术和写优美通俗文章的艺术在人类文明进步史中,产生的时间比较迟。因为人类的灵心必须先经过一种锐敏微妙技巧的发展,方能达此地步。而要发展这些,则又非生活有闲不可。文化本身的进步,实是有赖于空闲的合理利用,而谈话则不过是其中的方式之一罢了。一天忙到晚的生意人,吃了晚饭就睡觉,可如牛者,是绝不能有所助于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