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中国人对于房屋和花园的见解,都以屋子本身不过是整个环境中的一个极小部分为中心观点,如一粒宝石必须用金银镶嵌之后,方能衬出它的灿烂光辉。所以一切人为的痕迹愈少愈妙,笔直的墙垣,应有倒挂的橱藤间节的遮蔽着。一所整方的房屋只合于工厂之用,因为只有工厂才以效用为第一个要件。如若作为住宅,便是大煞风景。依照某作家的简明说法,一所最合于中国理想的屋子应该如下:
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桥,桥欲危;桥边有树,树欲高;树阴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细,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宽;圃中有鹤,鹤欲舞;鹤报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却;酒行有醉,醉欲不归。
房屋必须有独立性方为住屋。李笠翁在他讨论生活艺术的著作中,有好几处提到居室问题。他在序文内曾畅论“自在”和“独立性”两点。我以为“自在”比“独立性”更重要。因为一个人不论他有怎样宽大华丽的房屋,里边总有一间他所最喜爱,实在常处的房间,而且必是一间小而朴素,不甚整齐,和暖的房间。所以李笠翁说: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衣贵夏凉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虽势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难挟纩故也。及肩之墙,容膝之屋,俭则俭矣,然适于主而不适于宾。造寒士之庐,使人无忧而叹:虽气感之乎,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萧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愿显者之居勿太广大。夫房舍与人,欲其相称。画山水者有诀云:丈山尸树,寸马豆人。使一丈之山缀以二尺三尺之树,一寸之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称乎不称乎?使显者之躯能如汤交之九尺十尺,则高数仞为宜;不则堂愈高而人愈觉其矮,地愈宽而体愈形其瘠。如何略小其堂而宽大其身之为得乎?常见通倨贵戚,掷盈千垒万之资,以治园圃,必先谕大匠曰:亭则法某人之制,榭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操运其权者,致大厦告成,必骄语居功,谓其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噫,陋矣!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试令二人服之,一则雅素而新奇,一则辉煌而平易,观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锦绣绮罗,谁不知贵亦谁不见之;缟衣素裳,其制略新,则为众目所射,以其未尝睹也。
李笠翁在他所著的书中,讨论许多关于结构和布置上要点。所涉及的物事有房屋、窗户、屏、灯、桌、椅、古玩、橱、床、箱、柜等等。他极富创作思想,对每一件东西都有新颖的议论。他所创作的器具中,有许多种至今为人所乐用。最著名的是他在世时即已有人仿制出售的芥子园信笺和窗户板壁的制法。他那部讨论生活艺术的书虽不很为人所知道,但初学画家所奉为圭臬的《芥子园画谱》,则极为著名。此外则笠翁十种曲也很著名。因为他是一个戏剧作家、音乐家、享乐家、服装设计家、美容专家、兼业余发明家,真所谓多才多艺。
他对于床的式样有极新颖的见解。据他说,每次迁入一所新屋时,所注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只床。中国式的床大概都有高架可以挂帐子,其本身差不多等于一间小室。里面并装置着帐榫床几和屉斗,以便安放书本茶壶鞋袜等零碎物事。李氏以为床上并宜置几盆花草,他的方法是将一只特制的,阔约一尺,高仅二三寸的轻几,从帐顶悬下来。据他的意见,这只花几应该用彩绸包裹,并折成绉纹以像行云。这个几上便可以安放应时的盆花,或焚龙涎香的炉,或佛手木瓜,以取其香。据他的意见:
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宿眠食,尽在人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腊梅之香,咽喉齿类,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世间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世之福乎?”妻孥曰:“久赋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