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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生活的享受

我们如把对于食品的观点范围放大些,则食品之为物,应该包括一切可以滋养我们身体的物品,正如对于房屋的观点放大起来,即应包括一切关于居住的事物。因为我们都属于动物类,所以我们不能不吃食以维持生命。我们的生命并不在上帝的掌握中,而是在厨子的掌握中。因此中国绅士都优待他们的厨子,因为厨子实在掌着予夺他们的生活享受之大权。中国之为父母者——我猜想西方人也是如此——大都善视其儿女的奶妈。因为他们知道儿女的健康,完全依赖奶妈的性情、快乐和起居。为了同样的理由,我们自然也应善待职司喂养我们的厨子,如若我们也和留意儿女们一般留意我们的身体健康的话。如若一个人能在清晨未起身时,很清醒地屈指算一算,一生之中究竟有几件东西使他得到真正的享受,则他一定将以食品为第一。所以倘要试验一个人是否聪明,只要去看他家中的食品是否精美,便能知道了。

现代城市生活之节奏是如此的紧张,致使我们一天更比一天无暇去顾到烹调和滋养方面的事情。一个同时是著名记者的主妇,绝不能埋怨她的将罐头汤和罐头豆供给她的丈夫。不过一个人如若只为了工作而进食,而不是为了须进食而工作,实在可说是不合情理的生活。我们须对施己身行仁慈慷慨,方会对别人施行仁慈和慷慨。一个女人即使极致力于市政事业,极致力于改进一般的社会情形,但她自己则只能在一副两眼煤气灶上煮饭烧菜,每顿只有十分钟的吃饭时间,这于她又有什么益处?她如遇到孔子,定被休回娘家,一如孔子因太太失于烹调,而即将她休掉一般。

孔子之妻究竟是被休,还是她因受不了丈夫的种种苛求而自己逃回娘家,其中的事实不很明了。在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不得其酱不食,割不正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我敢断定孔太太对于这些要求总是能忍受,但是有一天她买不到新鲜的食物,不得已命她的儿子鲤到店铺里去买些酒和熟食以供餐,孔子即说:“沽酒市脯不食。”到这时,她除了整一整行李,弃家逃走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这个孔子之妻的心理设想,是我所创造出来的。但孔子对于这位可怜的太太所立下的许多严厉规条,则确是明明白白的列在《论语》中,有籍可稽。

中国人对于食物,向来抱一种较为广泛的见解。所以对于食品和药物并不加以很明显的区别。凡有益于身体者都是药物,也都就是食物。现代科学直到上一世纪,方始知道食事在医疗上的重要。现时的医院中都已聘有经验丰富的食事专家已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如若各医院的当局肯更进一步,将这班食事专家送到中国去受一下训练,则他们或许就会减少玻璃瓶的使用。古代医学作家孙思邈(第六世纪)说:“谓其医者先晓病源,知其所犯.先以食疗,不瘥,然后用药。”元代太医院某大夫,于一三三○年著了一本中国的第一部食谱,认食物为基本的养生法。他在序文中说:

善摄生者,薄滋味,省思虑,节嗜欲,戒喜怒,惜元气,简言语,轻得失,破忧阻,除妄想,远好恶。收视听,勤内固。不劳神,不劳形,神形既安,病患何由而致也?故善养性者,先饥而食,食勿令饱,先渴而饮,饮勿令过。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盖饱中饥,饥中饱。饱则伤肺,饥则伤气。

所以这本烹调书,也和其余的中国烹调书一般,实等于一本药方书。

你如向上海河南路走一遭,去那里看看卖中国药物的铺子,你竟难于断言这种铺子里边究竟是药物多于食物,还是食物多于药物?你在那里可以看见桂皮和火腿,虎筋和海狗肾及海参,鹿茸和麻菇及蜜枣,并排的陈列在一处。这许多都是有益于身体的,都是富于滋养料的。此外如虎骨木瓜酒,显然也难于区别其究竟是食物还是药物?中国补药不像西药般用次磷酸盐三公分,砒·O二喱所合成,是一件可喜的事情。生地炖童鸡即是一碗绝妙的补药。这完全是由于中国药物使用法的关系。因为西药大都以丸或片为式,而中国药物则大都为汤式。而且中国药的配制方法和寻常的汤相同,是用许多味不同的药物合煮而成的。中国的汤药,其中药物往往多至七八十来种,都是君臣相齐,以滋补和加强身体的整体为主,而不专在于治疗某一部分的病患。因为中国的医学,在基本上和最新的西方医学见解相合,认为当一个人患肝病时,并不单是肝部而实是全体都有病患。总而言之,药之为物,其效用不过在于以增强生机力为原则,使其对于人身非常复杂的器官、液汁和内分泌物系自然发生作用,而让身体增加抵抗疾病的力量,自己去治疗其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