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想着以后能够穿上新装去子爵夫人家露面,不由得暗中欢喜。道德家所谓人心的深渊,无非指那些只顾自己利益的不知不觉的行为、自欺欺人的思想。此一时,彼一时,那么煞有介事,反复无常,无非是迎合我们的愉悦所作的种种打算。眼看自己穿着讲究,手套靴子全都齐整之后,拉斯蒂涅已把好好做人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青年人倒向不义的时候,不敢正视良心的镜子;成年人却照过了。人生两个阶段的不同,全在于此。
这几天,欧也纳和高老头,这两个邻居成了好朋友。两个人默契相投有其心理因素;而同样的心理因素却在伏脱冷和大学生之间,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感情。大胆的哲学家,若想观察我们的感情对物质世界的作用,也许会在我们和动物之间所产生的关系中,发现不止一个实例,可以证明感情并不是抽象的。相面的人能相出一个人的性格,但哪个相面的比狗的反应还快?狗一下就知道,一个陌生人是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常言道,人以类聚;这话依然挂在我们嘴边,虽然有些人闲得无聊,就爱对古老语汇的所谓糟粕吹毛求疵。受到人家的爱,我们是感觉到的。这种感情在无论什么东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并且能穿越空间。一封信就是一颗心,是说话的忠实回声,所以多情的人把信当作爱情的至宝。高老头的盲目感情,把他自己提升到狗性的境界,自然嗅到了大学生内心对他的怜悯、敬重和年轻人的同情心理。可是初期的交情还不至于推心置腹。欧也纳确曾表示想见德·纽沁根夫人,这并不是意味着他打算靠老人引荐,而只希望高里奥无意间漏出的一点儿口风给他利用。高老头也直到欧也纳拜访了两位夫人回来,当众说了那番话,才向欧也纳提起女儿。“亲爱的先生,”过了一天他说道,“您怎么能以为,您说出了我的名字,德·雷斯托夫人便生您的气呢?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我是个幸福的父亲。只是两个女婿对我不好。我不愿意因为跟女婿不和,让两个可爱的孩子心里难受;我宁可偷偷地看她们。因为神秘我快乐无穷,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父亲所能理解的。我不能呀,您懂吗?所以碰到天气好,我先在侍女那里打听,女儿是不是出门,然后去香榭丽舍大街。我在半路上等她们。车子来的时候,我的心跳起来;看着她们的打扮,我暗中叫好;她们经过时对我嫣然一笑,仿佛天上落下一道灿烂的阳光,为我把整个天地染成金色。我守在那里,她们还要回来呢。我又看到她们了!呼吸过新鲜空气,脸蛋儿红红的。周围的人说:‘多漂亮的女子!’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那不是我的亲骨血吗?我喜欢给她们拉车的马,真想做她们膝上的小狗。她们快乐,我活得才有意思。各有各的爱的方式,我的方式又不妨碍谁,干吗人家要管我?我的幸福与众不同嘛。晚上我去看女儿出门赴舞会,难道犯法吗?要是去晚了,人家说:‘夫人已经走了。’我是多么伤心!有天晚上,我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就为看一眼两天没见到的娜西。我高兴得差点儿晕过去!我请求您,以后提到我,一定得说我女儿是多么孝顺。她们要送我各种各样的礼物,我把她们拦住了,对她们说:‘你们把钱省下吧!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其实,亲爱的先生,我是什么呀?不过是个没用的活死人;女儿在哪里,我的灵魂就跟到哪里。”老头儿停了一会又说,“您见到德·纽沁根夫人之后,要告诉我,她们两个之中,您更喜欢哪个。”这时他见欧也纳准备出门了;青年人先去土伊勒里公园散散步,等时间到了,再上德·鲍赛昂夫人家。
这次散步,是欧也纳人生的关键。有几个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么英俊年轻,风度翩翩,那么风雅!他见人家几近欣赏地注意自己,顿时就忘了被他搜刮一空的妹妹和姑母,也忘了道德方面的种种顾虑。他看见魔鬼从头上飞过,就是那个极易被人当作天使的魔鬼,双翼五彩缤纷的撒旦,一路撒着红宝石,把金箭射到宫殿前面,使女人们穿得大红大紫,使原本朴实无华的王座蒙上恶俗的光彩;他听到了虚荣之神招摇的声音,那种浮华铺张,在我们眼里,好像就是权势的象征。伏脱冷的议论,虽然那么玩世不恭,却已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心头,就像在黄花闺女的记忆中,刻下了兜售脂粉的婆子的丑恶面目,婆子对她说:“黄金滚滚,恋情滔滔!”欧也纳懒洋洋地闲荡了一阵;快五点时,他来到德·鲍赛昂夫人府上,不料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般青年人在心理上没有招架之功。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子爵夫人客客气气,仪态甜美;殊不知那是贵族教育所赋予,只有出自内心才有真情实意。
他一进门,德·鲍赛昂夫人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冷冷地对他说:“德·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接待您,至少在这个时候!我现在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