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对我很好。不过,她说阿娜斯塔西的话,您可别信。这姐妹俩彼此忌妒,您知道吧?这进一步说明,她们有亲情。德·雷斯托夫人对我也很好。我知道的。父亲对儿女,就跟上帝对咱们一样,能把内心看透,知道用心怎样。她们两人同样重情。噢!要是女婿好,我就太幸福了。世上大概没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吧。要是我住她们那里,只要听到她们说话,知道她们在那儿,看到她们进进出出,像从前在我身边一样,那我的心就会狂跳起来。她们穿得好吗?”
“穿得好,”欧也纳说,“不过,高里奥先生,既然您女儿都嫁得那么阔,您怎么还住这样一间陋室呢?”
“嘿,”他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住得再好对我有什么用?这些事情我跟您说不清;我说不出两句连贯、通顺的话。一切都在这儿,”他拍了拍心窝又说,“我嘛,我的人生都在两个女儿身上。只要她们玩得开心,过得幸福,穿得漂亮,有地毯好走,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要紧呢?她们暖和了,我就不冷;她们笑了,我就不烦。只有她们伤心了我才伤心。您将来做了父亲,听见小孩子牙牙学语,您心里就会想:‘这是我身上出来的!’您会觉得这些小家伙每滴血都是您的血,是您的血的精华,反正就是这样!您会觉得跟他们血肉相连,他们走路,您自己也觉得在动弹不已。女儿的声音处处在应答我。她们的眼神不高兴了,我的血液就凝固了。总有一天您会知道,只要他们幸福,您会觉得比自己幸福还幸福。关于这,我跟您说不清,反正这里面在动,动得人浑身舒畅。总之,我过着三个人的生活。要不要我跟您讲个怪事?那好!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上帝无处不在,既然万物都由他而生。先生,我和女儿之间也是这样。只是我爱女儿,胜过上帝爱人类,因为人类没有上帝那么美,而我女儿却比我美。她们跟我心灵相通,所以我早就预感到,您今晚会见到她们。天哪!要是有位男士使我的小但斐纳幸福了,幸福得像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女子,那我可以替他擦靴子、当听差。我从侍女那里得知,德·马尔赛那小子是条恶狗。我有时真想拧断他的脖子。放着一个娇娇宝宝、莺声呖呖的美人胚子不爱!当初她没长眼,怎么嫁了这么个胖乎乎的阿尔萨斯木头桩子?两姐妹都得配英俊可人的小伙子。说来说去,都是她们自己挑的。”
高老头真伟大。欧也纳从没见过他焕发出父爱的光辉。值得注意的是,感情有股滋养的力量。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只要一表达强烈的真情,就会散发出特殊的气息,使面容为之改观,举动活跃起来,说话有声有色。往往最愚笨的人,在情感的作用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语上,至少能在思想上达到雄辩的最高境界,他仿佛活动于光明的氛围之中。老人这时的言谈举止,感染力量不亚于大牌演员。我们美好的感情,不就是表现意愿的诗篇么?
“那么,有件事您听了也许不会生气吧,”欧也纳对他说道,“她可能要跟德·马尔赛这家伙分手了。这个花花公子把她撇下,去追加拉蒂奥纳公主。我嘛,今天晚上已经爱上了但斐纳夫人。”
“哦!”高老头脱口而出。
“是啊。她不讨厌我。咱们谈论爱情,谈了一个小时;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要去看她的。”
“喔!亲爱的先生,要是她喜欢您,那我就喜欢您。您是好人,不会使她苦恼。您要对不起她,我首先割断您的脖子。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爱情,您知道吧?天哪!我在胡说八道,欧也纳先生。您在这儿冷得很。天哪!那么您听见她说话了,她让您给我说些什么呢?”
“一句也没有,”欧也纳心里想,可是他高声回答:“她跟我说,她把女儿的亲吻送给您。”
“再见吧,好邻居,祝您睡得好,做些好梦。有您刚才那句话,我等于做了好梦。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今天晚上,您简直是我的好天使,您给我带回了我女儿的气息。”
“可怜的人,”欧也纳躺下时想到,“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他女儿根本没想到他,只当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交谈以后,高老头把他的这位邻居,看作一个不期而遇的知己,一个朋友。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这位老人仅能与人结交的关系。情感的计算从来不会错误。如果欧也纳成为男爵夫人钟情的人,高老头便觉得离女儿但斐纳近了一点,受到的接待会好一些。并且,他已把女儿心中的隐痛,告诉了欧也纳。他每天都上千次祝愿纽沁根夫人幸福,这个女儿却没得到甜蜜的爱情。当然,用他的说法,欧也纳是他见过的一个最好的青年,他也似乎预感到,欧也纳能给他女儿该有而不曾有的种种快乐。所以老人对这位邻居的友谊渐渐发展,若无这份友谊,大家也许就无从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