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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第四卷/第四部

她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重复他的话和自己对他说的话,有时为自己和为他想出一些那时可能会说的新的话。

她看见他正穿着丝绒长袍躺在圈椅里,一只消瘦苍白的手支撑着脑袋。他的胸部深陷,两肩耸起。他双唇紧闭,眼睛闪烁着光芒,惨白的额头上时而出现一道皱纹,接着又消失了。他的一条腿在不易觉察地快速颤抖。娜塔莎知道,这是他在与折磨人的疼痛搏斗。“这疼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痛?他有什么感觉?他是多么痛啊!”娜塔莎想。他觉察到她在注意他,便抬起眼睛,脸上不带笑容,开始说话。

“有一件事很可怕,”他说,“这就是把自己与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人永远联系在一起。这是没有期限的折磨。”于是他用试探性的目光——娜塔莎现在看到了这种目光——看了看她。娜塔莎像往常一样,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要说的话就做了回答;她说:“不会总这样继续下去的,一定不会这样的,您将会康复——完全康复。”

她现在又看见了他,现在又体验到了她那时感受到的一切。她想起他在说这些话时久久注视着她的忧郁而又严厉的目光,明白了这持久的目光中包含着责备和失望。

“我同意,”娜塔莎现在对自己说,“倘若他总是经受着痛苦,那是可怕的。我当时这样对他说,只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可怕的,可是他却做了另一种理解。他以为这对我说是可怕的。他那时还想活下去——于是他怕死。可我这样粗鲁、愚蠢地对他说了那些话。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我对他说我心里想的那些话,我就会说:就让他慢慢地死去吧,一直在我眼前慢慢地死去,与我现在的情况相比我会感到幸福的。而现在……什么事、什么人都没有了。他是否知道这些?不。他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现在永远、已经永远无法补救了。”他又对她说了那些话,但是现在娜塔莎在自己的想象中回答的不一样了。她打断他的话,说道:“对您来说是可怕的,但对我不是。您知道,没有了您,我的生活中就什么都没有了,与您一起经受痛苦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像他在去世前四天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一样握了握。她在自己的想象中还对他说了另外一些温柔而又亲热的话,这些话当时就应该说而现在才说出来,“我爱你……爱你,我爱……”娜塔莎说,她痉挛地握紧双手,拼命咬紧牙关。

她心中充满了甜蜜的痛苦,眼泪已经要夺眶而出了,但是她突然问自己:她是在对谁说这些话呢?他现在在哪里,他是什么人呢?于是一切又被冷酷无情而又不容逾越的疑惑遮盖住了,她又紧锁眉头,看着他躺过的地方。她觉得她眼看就要洞悉那秘密了……但是,就在不可理解的事物仿佛就要在她面前得到揭示的时刻,敲击门锁把手的巨大响声使她吃了一惊。女仆杜尼娅莎神色惊恐、无所顾忌地快步走了进来。

“请您到爸爸那儿去,快点,”杜尼娅莎带着特别的而又激动的表情说,“发生了不幸,是彼得·伊里奇出了事……有封信,”她抽噎着说。

在这段时间里,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的感觉以外,她更加疏远自己的家人。所有的家人:父亲、母亲、索妮娅,都离她那么近,对她来说那么习以为常,那么枯燥乏味,她觉得他们所有的话语和情感都是对她最近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一种侮辱,因而她不仅对他们冷漠,而且还怀有敌意。她听见杜尼娅莎说到彼得·伊里奇,说到不幸,但是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他们那里会有什么不幸,可能发生什么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一切都平平静静。”娜塔莎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她走进大厅的时候,父亲正快步走出伯爵夫人的房间。他满脸皱纹,老泪纵横。他从那个房间里跑出来,显然是为了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看到娜塔莎后,他绝望地挥了挥双手,突然痛苦痉挛地抽泣起来,使他那圆圆的柔和的脸变了样。

“佩……别佳……去,去,她……她……叫你……”他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软弱无力的双腿迅速地迈着碎步走到椅子前,几乎扑到在上面,用双手捂住脸。

一股电流陡然传遍了娜塔莎的全身。有种东西冷酷无情地击中了她的心。她感到一种剧烈的疼痛;她觉得体内的某种东西被撕裂了,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但是在这阵疼痛之后,她霎时间感到挣脱了她身上的那种生活的禁忌。她看见父亲,听到从门里传来的母亲可怕的、刺耳的叫喊声,她瞬息间就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她跑到父亲跟前,可是他无力地摆摆手,指着母亲房间的门。玛丽娅公爵小姐面色惨白、下颏颤抖着从门里出来,抓住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一些话。可是娜塔莎没有看见她,没有听见她说话。她快步走进门,停了片刻,似乎是在与自己做斗争,然后跑到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