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常常想起与安德烈公爵的一次谈话,并且完全赞同了他的意见,不过他对安德烈公爵的看法的理解有些不同。安德烈公爵认为幸福都是反面的,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说这话时带着痛苦和嘲讽的意味。在说这句话时,他似乎表达出了另外一种想法——我们产生对正面幸福的追求,只不过是为了无法获得满足而折磨我们自己罢了。但是皮埃尔却毫无保留地承认这话是正确的。现在在皮埃尔看来,没有痛苦,所有需求得到满足,以及由此产生的选择事业的自由,即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这是一个人不可置疑的最大的幸福。皮埃尔只是在这里,只是现在,只有在想吃东西的时候,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在想喝水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睡觉的快乐,只有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想说话、想听别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交谈的快乐。各种需求,即美味佳肴、清洁的环境、自由得到满足,现在当失去这一切的时候,皮埃尔才感到这种满足是完全幸福的,而事业的选择,也就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只有当这种选择受到限制的时候,他才感到这种选择是如此容易的事,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生活条件的过分优越抹杀了这种需求得到满足带来的幸福,而在选择职业上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在他的生活中教育、财富、社会地位赋予他的自由,也正是这种自由使他对职业的选择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消除了从业的需求本身以及可能性。
皮埃尔如今全部的幻想就是期待他获得自由的时刻的到来。后来乃至整个一生中,皮埃尔都欣喜地回想并谈起他被俘的这一个月的生活,回想并谈起那些一去不返的强烈而又令人愉悦的感触,而最主要的是,回想并谈起只有在这个时期他才体验到的那种充实平静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的绝对自由。
第一天他清早起床,在霞光中走出木板房,先是看到了新圣母修道院的深色圆屋顶和十字架,看到沾满灰尘的草上面的寒露,看到了麻雀山的小山岗,看见蜿蜒曲折、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树木茂密的河岸,他觉得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听到来自莫斯科城里并飞越田野的寒鸦的叫声,然后突然从东方喷洒出金光,太阳的边缘庄严地游出云层,于是教堂的圆顶、十字架、露水、远方和河流,一切都在令人快乐的光线中嬉闹,此时此刻,皮埃尔感受到某种新的、从未体会过的生活的快乐和充实。
在整个被俘期间,这种感受不但没有离开过他,相反,随着其境况逐渐艰难而愈加强烈。
比埃尔身上的这种乐于做一切事情、精神抖擞的感觉在他进木板房以后很快就在同伴中间赢得了较高评价,也因此得到了进一步加强。皮埃尔通晓好几种语言,享有法国人对他的尊敬,他为人朴实,有求必应(他每星期得到三卢布的军官津贴),他强壮有力,士兵们看到他把钉子按入木板房的墙壁,他对待同伴们和蔼可亲,他能够让人不可理解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这一切让士兵们觉得他是一个神秘的重要人物。他身上具有的那些从前在上流社会上即使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危害但也让他感到窘迫的特点,他的力量、他对舒适生活的鄙视、漫不经心和朴实,在这里,在这些人们中间,却赋予了他几乎是英雄的地位。于是皮埃尔觉得这种看法让他感激不尽。
十三
十月六日夜里,要出发的法国人开始行动起来:拆毁厨房、木板房,装好马车,部队和辎重车队就启程出发了。
早晨七点,一队法军押送队穿着行军装束、戴着高筒帽、手持枪支、背着背包和大口袋站到木板房前,整个队伍里便响起一片热闹的法语说话声,其中夹杂着辱骂声。
木板房里大家都准备好了,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带,穿上靴子,只等出发的命令了。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脸色苍白而又消瘦,眼圈乌青,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衣服,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用瘦得鼓出的双眼疑惑地看着没有注意他的同伴们,低声而又均匀地呻吟着。显然,与其说是病痛——他患赤痢,不如说是对要一个人留下来的恐惧和痛苦使他呻吟。
皮埃尔穿着卡拉塔耶夫用一个法国兵拿来补靴底的、包茶叶箱的皮子给他缝制的一双矮靿皮鞋,用绳子束着腰,走到病人跟前蹲下来。
“听我说,索科洛夫,他们也不是全都撤走!他们这里有军医院。也许,你会比我们更好些呢。”皮埃尔说。
“主啊!我要死了!主啊!”士兵更加大声地呻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