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位骑在马上的送信人,如同国王、首相,或伦敦最富的人一样,自然也同样拥有这种无法转让的遗产。关在这辆缓缓前行的邮车里的三位乘客也不例外,他们彼此之间都是神秘的,就像各人坐在自己的六匹马车里,或六十匹马车里,他和他身边的人相距一个州县之远似的。
送信人骑马从容缓步而归,不时地在路边小酒店里饮酒,帽子歪戴在眉梢上,神态自若,不露声色,严守秘密。他那双浅黑的眼睛与这种装扮十分相配,因为他的装扮的颜色和款式都很平淡,十分相近,混为一体——好像它们害怕倘若相差甚远就会被发现什么破绽似的。无论是在一顶好像三角形痰盂似的旧卷边帽下,还是在一条包着下巴和喉咙而又几乎拖到膝头的长围巾之上,它们都显出一种阴险的样子。他的围巾总是紧裹着的,只有在停下来喝酒,用右手倒酒的时候,他才用左手挪开围巾,然后便立刻包上。
“不,杰里,不!”送信人说,骑在马上反复唠叨着一个问题。“此事与你无关的,杰里。杰里,你是一个老诚的生意人,这不适合你的行道!复活了!——倘若我认为他要不是喝醉了,就活该挨揍。”
他的口信使他如此迷惑不解,以至好几次勉强地把帽子脱下,抓抓头。他那秃顶起伏不平,除此之外,他的头发又黑又硬,参差不齐地挺立着,蔓延而下,几乎到达他那肥大而扁平的鼻子上。这头好像是铁匠的杰作,与其说是一个毛头,不如说是布满尖端向上的钉子的墙头。就是最善于玩跳蛙戏的人也要把他当作世界上最危险的人,不敢同他玩这种游戏的。
当他捎着口信慢行而归的时候,他打算去向圣堂旁边的台尔生银行门口的守夜人报告,再由守夜人向那里的各级负责人报告。夜间的黑影在他面前出现的种种幻影都是从这口信产生出来的,而母马出现的幻觉是由于它的不快感觉的自身问题所致。幻影似乎层出不穷,因为一路上每遇上一种黑影都会使它猛然惊退。
此时,邮车载着三个互相猜疑的人,在令人心烦的路上颠簸着、摇晃着、相撞着。夜影按照人们惺忪的眼睛和恍惚的思想的幻觉,依然以不同的形式闪现出来。
台尔生银行在这邮车里营业了。那银行的乘客——臂挽着皮带,这样拉着使乘客在车身特别震动时不至于撞着他人,这样把他紧紧地系牢在座位上——他可以半闭着双眼,打起盹来,这时,那小小的车窗和透进来的朦胧的车灯光,还有对面乘客的大包行李,会变成银行,作大笔买卖。驾具的嘎嘎声响便是硬币的叮当声,而且在五分钟之内所支付的国内外汇款比台尔生银行平时支付的更多,甚至多达三倍。接着,台尔生银行的地下保障库和这些旅客所知道的(他知道的真不少)宝藏和秘密都展现在他面前,于是,他拿着一串大钥匙,手执一支微光闪闪的蜡烛,走进里面,发现一切安全,牢固,完好而宁静,同他上次所见没有二样。
然而,尽管台尔生银行几乎总是跟着他,尽管邮车时时随着他(服了镇痛药后所感觉疼痛时的一种混沌状态),还有一股印象滚滚而来,通宵达旦。他现在将一个人从墓穴里挖出来。
此刻,他眼前显现出的众多面孔之中,究竟哪一个是那被埋的人的真正面孔,而夜影并没有暗示;那些面孔是一个四十五岁男人的面孔,只不过表情各异、大小不同,面容腐蚀毁损,阴森恐怖。骄傲、轻蔑、反抗、顽强、屈服、悲哀的表情接踵而来;同样,凹陷两腮,死灰的面孔,残废的双手和形体的种种幻影也纷至沓来。无论如何,这张脸大体上还是一个人的面孔,头上总有过早的白发。这打盹的乘客询问过这鬼影一百次:
“埋了多久了?”
而回答总是同一句话:“大概十八年。”
“你已经放弃了从墓穴中被掘出的希望吗?”
“早已放弃了。”
“你知道你现在复活了吗?”
“他们告诉过我。”
“我希望你当心生活,是吗?”
“我不能回答。”
“要我带她来见你吗?你想见她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多样,而且自相矛盾的。时而,断断续续的回答,“等一会儿,假如一下子就看见她,那会害死我的。”有时是在一阵温情慈悲泪雨之后说道,“带我去见她。”时而两眼呆瞪、不知所措,然后答道,“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不明白。”
经过这种想象的对话之后,这乘客便在他的幻觉中掘墓,掘呀、掘呀——有时用铲子,有时用一把大钥匙,此时用他的双手——要将这可怜的家伙掘出。终于掘了出来,这人的脸和头发粘满泥土,他突然倒下化为灰烬。当这乘客惊醒过来,拉下车窗,感受到脸上雨雾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