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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复活

双城记

这场饮酒闹剧正在进行的时候,男人、女人和儿童的喊声、欢呼声、尖叫声响彻街头。这种闹剧中,粗野行为少而玩闹多。这其中有一种特别的友情,在每个人身上都可察觉到一种与别人联合的倾向,特别这种倾向使幸运者或快活的人会相互拥抱起来,干杯祝贺健康,亲热地握手,甚至手牵着手,跳起舞来。酒一扫而光,此时可见那些酒最多的地方被手指刮成道道痕迹,如铁耙的模型,饮酒闹剧突然停止,正如当初猛然开始一样。曾放下手中的锯柴活儿的男人又重新拉锯了,门口台阶上的妇人曾放下热灰火盒的此时又回来取暖,以缓解她和孩子所受的饥寒之苦。曾从地窖中钻出来的那些在阳光下裸露两臂,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男人又走进了地窖;这儿的阴秽之气似乎比阳光显得更合实情。

这红色的酒污染了巴黎近郊圣安东尼区的狭长小街地面,酒泼之处必染无疑。酒曾染红了许多双手、脸、赤脚、木鞋,甚至锯木人的手在那小木片上留下了红色印迹。喂孩子的妇女的前额被包在她头上的破布所污染。那些舔过破桶碎片的人们的嘴上已沾满了血腥;受过沾染的一个高个子的玩笑者,他的头大半伸出长袋似的睡帽之外,用手指蘸起酒浸过的污泥在墙上乱画了一个大字——血。

总有一天这酒也会流满街石,留下红垢处处。

圣安东尼街头的乌云,被一时的欢闹所驱散,似乎偏离了其神圣的尊容。此时,街头又笼罩着黑暗——寒冷、脏乱、疾病、愚昧与饥渴,这五位随时驾到,是统权的贵族,然而特别是饥渴。曾经受磨坊里可怕的压榨又压榨的贫民(当然不是指神话中返老还童的碾磨)在每个角落里颤抖,出入贫寒门庭,伸头探望窗外,在随风飘动的破外衣里颤动,这磨盘曾摧毁过他们的身体,使年轻变得衰老,使儿童老貌粗声,在儿童和成人的脸上磨出道道皱纹,重新出现饥饿的痕迹。饥饿到处蔓延,饥饿浪潮冲出高楼之外,那悬挂在竿和绳上的破衣烂衫之中,那草屑、破布、木片和纸片也增添了饥饿的气氛,那锯出的一块块柴木上,那无烟的烟囱上,那污秽的街道上毫无半点残余食物的垃圾,那面包师的橱架上,那剩下的每一小块坏面包上,在香肠铺里,在准备出售的每块死狗肉之中,在滚筒中发出的炒板栗的空壳的响声之中,在很少油炸过的红苕片碎末煮成的少量粥的粥钵之中,到处都有饥饿的影子。

饥饿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一条狭窄而弯曲的街道充满了恶臭和令人反感的事物,它与另一条弯曲而狭窄的小街相交叉,住满了衣衫褴褛和睡帽发臭的人,一切看得见的东西,要是以一种沉思的目光审视这些,都带着病态。在把人民当着猎物追捕的氛围之中,有的野兽想到穷途末路时转机的可能。人们消沉忧郁,行动诡秘,眼睛里闪着怒火,紧闭的嘴唇因压抑而苍白,那额头绞绳似的皱纹并不表明他们想要忍耐和承受痛苦的打击。商标(几乎和商店一样多)全是表示饥饿的冷酷图画。肉铺屠户所画的是最瘦的几片肉;面包店只有几个粗劣的小面包;酒店里是酒客所埋怨的量不足的低度酒和啤酒,人们在热烈地亲密交谈。除了刑具和武器外,没有什么显示繁荣,刀斧匠的刀斧锋利而闪亮,铁匠的铁锤沉甸甸的,枪械制造者的存货充满杀气。路面上伤脚的石头,夹杂着一潭潭泥水,使人无法行走,然而这些石头突然会冲到门口。阴沟起了填补的作用,往往在大雨之后,它流向街心,发狂似地冲入住宅。在街上,相隔很远的绳上或滑车上挂着一盏粗陋的街灯;夜间,点灯者把灯放下来点燃后又挂上去,此时,那朦胧而微弱的灯光在头上无力地摇曳着,仿佛是在大海上。的确,他们是在大海里,而且那船和船员们都置身于暴风雨的危险之中。

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穷人长期处于懒惰和饥饿之中,看惯了这点灯者,因而等待时机,要改变这点灯方法,用那些绳子和滑车来责罚人们,以便照亮他们处境的黑暗。但是时机还没到来,那些骨瘦如柴的穷人的破烂衣衫被法兰西的每一阵风轻慢地飘起,那些歌声宛转,羽毛漂亮的小鸟并没警觉。

这酒店在街角上,比其它大多数店铺从外表上看显得更华贵和更高档些。酒店店主已站在门口,他们穿着黄短衫和绿长裤,旁观这场泼酒所引起的争斗。“这不关我的事,”他说着并自信地耸了下肩。“这是从市场上来的人摔破了桶,让他们再送一桶酒来。”

此时,他的双眼碰巧看见了那在墙上涂写笑话的那位高个子玩笑者,便隔着街向他打招呼:

“喂,亲爱的加丝柏,你在那儿干什么?”

那家伙颇有深意地指着他的墙上的字,这是他们这帮人常有的行为方式。而墙上的笑话被同类所误解,甚至彻底失败,这也是他们这帮人常有的事情。

双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