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忍受，假如你再放一点光进来。”（在不得不上有着最惨淡的重音调。）
那开着的半扇窗门又开大了一点，呈现出一个三角形。一条宽大的光线照射在这顶阁楼里，清楚见到这鞋匠已暂停干活，他的膝头上放着一只尚未做完的鞋子。在他的脚旁和凳子上放着几件一般工具和几块皮子。他腮上的白胡子乱蓬蓬的，不很长，一张瘦削的脸和目光炯炯的眼睛。由于双颊凹陷、脸面干瘦，使得两只眼睛特别大，在那黑色的眉毛和蓬乱的白发之下，然而，原来并不是这样，那双眼睛大得那么自然，现在却显出十分呆板的样子。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干瘪和衰老，从他的破烂不堪的黄色衬衣里露出的喉结可以看出来。他，还有他的旧帆布外衣，他的烂袜子，以及他的所有寒酸的破衣乱衫，由于长期没有接触阳光和新鲜空气，已全部褪色成为黄羊皮纸似的模糊的样子，几乎难以辨别是什么东西。
他抬起一只手挡遮眼前的光亮，那手里的骨骼仿佛是透明的。他停止干活，呆坐着发愣。只有当他瞧瞧自己的左边，又瞧瞧自己的右边时，他才看看他面前的人，否则是决不会的，似乎已经失掉把地点与声音联系起来的习惯，他决不做声，除非他首先左顾右盼之后，然而一会儿他又忘记说话。
“你打算今天做完这双鞋吗？”德法格问，暗示劳雷先生走了过来。
“你说什么？”
“你打算今天做完这双鞋吗？”
“我不能说我要。我猜想会这样，我不知道。”
但是，这番问话提醒了他工作，于是他又低下头开始干活。
劳雷先生默默地走向前去，把那女孩留在门口。他在德法格先生身边呆了一两分钟，鞋匠抬起头来瞧了瞧。当他看见这另一个人体时显得毫无惊讶，只不过把一只游移不定的手指伸到嘴唇上（嘴唇和指甲都是铅色般的苍白）；然后又将手放下来开始干活，低着头做鞋子。这种表情和动作只是瞬间而已。
“你瞧，有人来看你了。”德法格先生说。
“你说什么？”
“有人来看你了。”
鞋匠仰头看看，但是他没有停止他的工作。
“过来！”德法格说。“这一位先生，他一看就知道这鞋子做得很棒。把你在做的鞋给他瞧瞧。先生，拿起它。”
劳雷先生把鞋拿在手里。
“告诉先生这是哪一种鞋子，鞋匠叫什么名字？”
过了许久，鞋匠才回答：
“我忘记你刚才问我什么，你讲什么？”
“我说，你不能告诉先生这是什么鞋子吗？”
“这是女鞋。这是一位年轻小姐的跑鞋。这是时新的样式。我从前没见过这种款式，我有一个鞋样在这里。”他审视那鞋子，带着瞬间的得意表情。
“鞋匠，你的名字呢？”德法格先生说。
此时他两手闲着，无事可干，将右手的指节放在左手心上，然后又将左手的指节放在右手的手心里，再用一只手摸摸他那长满胡须的下巴。这样反复交替，没有片刻间断。当他说完话，要使他从茫然失觉中清醒过来就如同把一个身体虚弱的人从昏迷中叫醒过来，又如同希望发现某种隐秘而设法留住临死的人的精神一样。
“你想问我的名字吗？”
“是的，我问你的名字。”
“一百零五号，北塔。”
“就是这个名字吗？”
“北塔，一百零五号。”
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直听到一种既不是哀叹，也不是呻吟的困乏声音，一直到有人打破这种沉默。
“你本不是干鞋匠手艺的吧？”劳雷先生问，两眼盯着他。他那凶狠的眼睛转向德法格，仿佛要把这问题交给劳雷先生，然而又得不到任何回答，他的两眼扫视地面之后，又转向问话人。
“你问我是不是鞋匠吗？不，我本不是鞋匠。我——我在这儿学会的。我自学。我请求——”
他停止讲话，甚至几分钟之久，循环地改变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的眼睛终于慢慢地转回到那张一扫而过的面孔；当他双眼一碰上这面孔，便一阵惊起，又立刻恢复，好像沉入睡梦的人突然惊醒，忆起昨夜之事。
“我要求自学，经过长时间请求和许多麻烦之后才被允许，从那时起我一直作鞋匠。”
当他伸手去拿那刚才从他手里取出的那只鞋的时候，劳雷先生依然凝视着他的脸，说道：“梅尼特先生，你难道一点不记得我了吗？”鞋子落在地上，鞋匠呆坐着盯着问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