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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负暄

十二月七日丰君子恺来谒,先生语之曰:辜鸿铭译礼为arts〔艺术〕,用字颇好。arts所包者广。忆足下论艺术之文,有所谓多样的统一者。善会此义,可以悟得礼乐。譬如吾人此时坐对山色,观其层峦叠嶂,宜若紊乱,而相看不厌者,以其自然有序,自然调和,即所谓多样的统一是也。又如乐曲必合五音六律,抑扬往复而后成。然合之有序,自然音节谐和,铿锵悦耳。序和同时,无先后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平时如此,急难中亦复如此。困不失亨,而不失其亨之道在于贞。致命是贞,遂志即是亨。见得此义理端的,此心自然不乱,便是礼。不忧不惧,便是乐。纵使造次颠沛,槁饿以死,仍不失其为乐也。颜子不改其乐,固是乐。乐必该礼。而其所以能如是者,则以其心三月不违仁。故仁是全德,礼乐是合德。以其于体上已自会得。故夫子于其问为邦,乃就用上告以四代之礼乐。会不得者,告之亦无用。即如此时,前方炮火震天,冲锋肉搏,可谓极乱。而吾与二三子犹能于此负暄谈义,亦可谓极治。即此一念,便见虽当极乱之时,活机固未息灭。扩而充之,未必不为将来拨乱反正之因端也。非是漠然淡然,不关痛痒。吉凶与民同患,自然关怀。但虽在忧患,此义自不容忘。亦非故作安定人心之语。克实而言,理本如此。所谓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妄语者也。礼乐之兴,必待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吾今与子言此,所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善会此义而用之于艺术,亦便是最高艺术……

我希望春永远不来,使我长得负暄之乐。春果然不来,而炮火逼近来了。敌兵在吾乡石门湾与中央军相遇,打了四进四出。其间我们正在桐庐负暄。后来中央军终于放弃吾乡,说是“改变战略”,敌兵就向杭州进犯。有一天我们正在负暄谈义,听见远处有人造的雷声,知道炮火迫近来了。我们想走,天天在讨论“远行”或“避深山”的问题。我主张远行,并且力劝马先生也走。马先生虽只孑然一身,但有亲戚学生童仆相从,患难中他决计不愿独善其身,一行十余人,行路困难,未能容允我的劝请。其实我也任重道远,老幼十五人,盘费只剩三百元,如何走得动!于是在附近找桃源。我想起二十五里外的船形岭顶上的黄家,以前我曾经到过一次的,觉得地利人和均合意。有一天我便雇了四顶轿子,请黄宾鸿引导,邀马先生和星贤一同上山观看。路上的人看见我们一连四乘轿子向深山去,大都惊惶,拦住轿子探问消息。足见时局已很紧张了。到了山上,黄氏父祖闻知马先生来,倒裳出迎,办起丰盛的酒食来款待;知道我们来觅万一的退步,便应允将新造的屋让出来给马先生住,还有老屋可以馆待我们。我们盘桓至下午二三点钟,方始下山。我还记得轿子在路亭旁休息的时候,我们入亭小坐,看见壁上用木炭题着一首诗,大约是出于农夫工人的手笔的:“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同栈不在乎。”马先生考辨了好久,说同栈恐是铜钱之误,于是对于作者的胸襟不凡大加赞叹。赞叹之不足,又讨论之;讨论之不足,又删改之。马先生改作云:“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铜钱何足夸。”王星贤别有所见,另为改作一首:“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到处可为家。”当此之时,风鹤虫沙,已满山中;我等为寻桃源而来,得在长亭中品评欣赏农夫野老的诗歌,正是一段佳话,不可以不记。而这作者在长亭中弄斧,恰被鲁班路过看见,加以斧正,又是一段奇迹,更不可以不记。

邻人盛宝函请马先生晚酌,我也奉陪。黄昏席散,童仆提灯来迎马先生返汤庄。我也送去。路上马先生对我说:“近又作了一诗,比前(见第一记)□□得多,明天写出来给你看。开头是‘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大意你或者可以想象了。”上文两个方框,我记不清是什么字。大体是和平中正之意,未便乱加,且付阙如。第二天我到汤庄,到手了一张横幅。上面写着:

避乱郊居述怀兼答 诸友见问

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避地将焉归?藏身亦已绰。

求仁即首阳,齐物等南郭。秉此一理贯,未释群生缚。

琐尾岂不伤,三界同漂泊。人灵眩都野,壹趣唯沟壑。

鱼烂旋致亡,虎视犹相搏。纳阱曰予智,规矜改错。

胜暴当以仁,安在强与弱!野旷知霜寒,林幽见日薄。

尚闻战伐悲,宁敢餍藜藿。蠢彼蜂蚁伦,岂识天地博!

平怀沧溟,寂观尽寥廓。物难会终解,病幻应与药。

定乱由人兴,森然具冲漠。麟凤在胸中,豺虎宜远却。

风来晴雪异,时亨鱼鸟若。亲交不我遗,持用慰离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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