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大家起身。丙潮夫人把钞票缝在孩子的棉衣领里,背心里,和袖子里了,预备辞家。他们又办了两桌菜,给我们吃半夜饭。将欲下船,丙潮含了两眶眼泪,问我要不要到庙里去向他父亲告别,后半句呜咽不成声了。我在理性上赞成他行这个礼,在感情上不赞成他演这种悲剧,踌躇不能对。后者终于战胜了前者,我劝他不必去了。于是大家匆匆下船。一行大小十五人。行李一共不过七八件。知道行路难,行李大家竭力简单。我们十人,行物已简单到无可再简的程度。每人裹在身上的一套冬衣而外,所谓行李者,只是被褥,日用品如牙刷、毛巾、热水壶等;和诸儿正在学习的几册英文书、数学书而已。我的书籍文具,一概不拿。因为一则拿不胜拿;二则我不知因何根据,确信石门湾不会糜烂,图书没有人要,决定抱易卜生主义:“不完全则宁无。”故我离开故乡时,简直是“仅以身免”。不过身边附有表一只,香烟匣一只,香烟嘴一只,和钱袋一只。钱袋内除钞票外,还有指南针一只,石章一方,边款刻着一篇细字《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牙章一方,和鉴赏心经时用的小扩大镜一具。这些旧物至今还随附在我的身边。
船里睡的半夜,不知怎样过去了。天明,船已开过新市镇。天气大晴,而远处有隆隆之声。这显然不是雷,必是炮声或炸弹声。我摸出指南针来一量,知道隆隆之声自北方来。我疑心桐乡、濮院等处已在打过来了。但恐惊吓船里的老幼,就把这恐怖藏在心里独自受用。好在这也同绘画音乐的鉴赏一样:一幅画数十人共看,看到的并不少;一人独看,看到的也并不多。一支曲数十人共听,听到的并不少;一人独听,听到的也并不多。现在把这恐怖归我一人独自受用,受用的也并不多。然而船里的人终于大家恐怖起来。因为他们疑心这是炸弹声,一定有一批敌机正在附近大肆轰炸。倘使飞过来,我们这船一定是轰炸的目标。因为石门湾被炸后第二天,我们避居在离镇五里的南沈浜时,曾经亲见敌机又来轰炸石门湾。那时镇上的人家早已搬空,只有两只逃难船正在运河里走,就被用机关枪扫射,死了两个背纤的,伤了船里许多人。为有这事实,我们这船不敢再在青天白日之下的运河里走。约上午八九时,我们在一株大树下停泊了。上岸去一看,附近有一所坍损的庙宇,额曰白云庵。我们就进去坐。这庵破得不成样子,显然久已断绝香火了。只有一个老太太正在灶间烧芋艿。我们没吃早饭,正在肚饥,看见地上堆着生芋艿,就向她买,并且托她代烧,再给她柴火钱。老太太答允了,便搬出几个条凳来让我们在廊下坐。屋向南,太阳暖洋洋的晒着,很是舒畅,令人暂时忘记了自己是无家可归的流离者。吃饱了芋艿,女孩儿们穿着大衣,披着围巾,戴着手表,在水边树下往来嬉戏,全同在杭州西湖上游汪庄、郭庄一样。我心中戒严,就吩咐她们回船去把大衣围巾手表脱去了,并把两个较新的手提皮箱藏在船舱中。忽然,有四个穿黑衣服的中年男子来了。他们也到庵里来坐,注视我们,并互相耳语。平玉是老于江湖的人,就暗中通知我,教我当心。太阳正大,北方的隆隆声不息,庵门口有中国军源源不绝地开过。忽然飞机声近来了。大家吓得落胆,找地方躲避。幸而不是飞机,是一只小轮船开过。然而我们不敢开船,只得和那四个穿黑衣服的可疑的人在白云庵里默默相对。后来这四人出去了。我疑惧未释,过了一会,走到门外去窥探他们的行踪。但见他们并没有去,却在离庵数十步的树旁交头接耳,徘徊顾视。其视线常向着庵内。时已下午二时半,船人催着要走,我们就下船。四个穿黑衣的人站在远处监视我们下船。平玉走到离开四人最近的地方,故意高声喊道:“到新市镇去!”实则我们这船开向与新市镇反对方向的杭州。我想:四人倘继续监视,一定看破这一点。我深恐平玉弄巧成拙,下船后疑惧更增。若果他们乘了小船追上来,不必有手枪,也可取得我们身上的钞票。我们大有转乎沟壑的恐怖。况且时光尚早,太阳正大,敌机的机关枪扫射又另是一种恐怖!
船行将近塘栖,我们又尝到一种异味的恐怖:一只船与我们的船对面行来,船里满装着兵。一个兵士站在船头上。当两船交臂的时候,他向我们的船里探望了一下,没有什么。两船背驰之后,他忽回转头来,向坐在我们的船头上的章桂叫问:“喂!矮鬼子在什么地方?”章桂一时听不懂他的话,讨一句添。那兵士重说一遍:“矮鬼子在什么地方?”章桂还是听不懂,回答他一个“不晓得”。这时两船已经背驰得很远,这问答就结束了。我坐在章桂邻近的船棚下,分明听见这番问答。最初我也听不懂。因为我虽然从那隆隆的炮声而推测敌已犯桐乡、濮院,然主观不能承认,感情不肯确信;主观和感情之所以反对者,因为我的心中自有一个从某种灵感得来的信念:我决不会披发左衽。因此我确信自己决不会遇到敌人。因此我不预备别人问我们敌人的行踪,最初也不能理解那兵士的话。但是听了两遍,终于听出了。我告诉了章桂,大家回想,又证之以环境的种种现状,就确信矮鬼子已经逼近我们,这一船兵士是去抵抗的!我探望船外,看见运河之水,既广且深。矮鬼子倘用汽船溯运河而来,我这只人力船定被追及!到那时候要免披发左衽,惟有全家卜居于运河之底,长眠于河床之中。我催船人摇快一点,但没有说明理由。船人不解其意,虚应了一声。忽然那边有人喊我们停船。我探首一望,喊停船的是另一只兵船,他们一面大喊我们停船,一面拼命地凑近我们来。船上人说:“要拉船了。”拼命地逃,不理睬他们。他们的喊声更严厉了。我再探首一望,看见兵士已举枪向我们瞄准,连忙命船人停手。可是风很大,水很急,一时停不得,船就在中流打圈子。打了七八个圈子,兵船已凑得上来,两个兵士拉住了我们的船棚木,两只船就一同在运河的中流打圈子。我以为要逐我们这一群老幼上岸了。幸而不然,只是要借一个船夫。那兵士指着我们的来处说:“前方很紧急,我们要赶快运东西去。你借给我一个人,摇三十里路就放他回来。”说着就拉住我们船上把大橹的丫头(三十余岁的男工)在作者家乡一带,从前惯于称独子、宠儿为“丫头”、“小狗”等,参看《爱子之心》一文。,拼命地拉到他们的船里去。丫头拼命地挣扎,并且叫喊。另一个兵士就拿枪柄来打丫头的屁股。其间我曾经向他们讲些道理,但都不被理睬。到这时候,我大声叫喊了。我劝丫头不要挣扎,我们一定在塘栖等他。谁知我们从此断送了一个丫头。因为我们开到塘栖,看见两岸的商店房屋,统统变成兵营。且有许多兵窥探我们的船,都有想拉的样子。我们势不能在塘栖等丫头的回来!只得管自开了。于是我们在船里作种种检讨:有人说,“摇三十里放回来”是说说的。即使我们真个在塘栖等候,也是徒然。有人说,在这局面之下,我们对丫头爱莫能助了,也没有什么对他不起。惟丙潮有一点不放心:丫头原是丙潮村上的人,由丙潮雇请来为我们摇逃难船的。丙潮知道他身上不曾带钱。假如兵士没有送他工钱,他走回家去,路上要挨饿!为了塘栖等候的失信,我对丫头也万分抱歉。然而没有法子报谢。惟有叮嘱丙潮,船到杭州后,托船人带加倍的工资去送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