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丑剧的最后,经我们劝解,平玉收回了赴公安局的成命,照六和塔下原约付了他十块钱,然后闭幕。这晚我睡在马先生家的厢屋中的小铁床上,身体很舒服,而心甚不安。人间以飘泊为苦,比之于蓬絮。我带着一大群眷族,这飘泊又非蓬絮可比。我们从这时候起,渐感觉一家好比覆巢之鸟,今晚幸得栖息于这高枝上,但终非久长之计。我总得另营一个新巢。三天之后果在离桐庐二十里的河头上找到了我们的新巢。
这时候马氏门人在桐庐的,除前述的张立民以外,还有王星贤。从我门外汉看来,马先生如果是孔子,则王、张就好比是颜、曾。记得投奔马氏的第二天,我早晨起来,听见孩子们在那里说:“昨夜睡时无垫被,冷得很!”在平时,例如旅行中携带不周;或家居时天气骤寒,被褥在箱橱中未及拿出,他们偶尔也有这样的诉说。今天他们也只如平时地诉说,并不作啼饥号寒的语调。然而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异常凄楚。因为现在我们更无箱橱,这是真正的号寒!我家虽贫贱,这群孩子从来未曾受过真正的冻馁。今日寇相追,使我家的孩子们身受冻馁之苦,我岂能坐视?我立刻赴市上买了垫被回来给他们。我脸上的悲愤之色,终日不消。大约这已被张君所注意了。他有一次同我在路上走,诚意地对我说:“你要远行,路上倘不便的话,你家的老太太可以住在这里,我替你看顾。”我曾经对他说过:“我想到汉口,而任重道远,难于实行。”现在他用这样的话来慰藉我,我当时的感激,真难于言宣。我在这戎马仓皇中扶老携幼而逃难,若非这种朋友的慰藉,其结果不堪设想。但他不是本地人,况且时局变化正未可知。我决不可以此相累;然而他的慰藉使我觉得人间还有“爱”的存在,我还有生的意味。勇气一增加,悲愤就消失。我想,张君一定能“老吾老”,故能“以及人之老”。王君为学不厌。后来我曾和他同住过数月,见他终日伏案读圣贤书,而且鼻子里哼出一种音调来。足见其中大有乐趣。古人有“此肘三十年不离案”者,我想就是这种人。他又诲人不倦。我曾和他同在一个学校里当教师。见他从来不请假,恪守教师的一切任务。听说他以前在别处教课,也是从来不缺课,病假一定照补的。这可谓教不倦。他的生活非常俭约。他的衣服很朴素,一裘恐不止穿三十年。他的帽子古色苍然,一冠恐不止着十年。他的两个肩膀微微扛起(而且微有高低),无论何时都像准备鞠躬的样子。他说话时,对无论何人都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在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我决不能想象此人怒骂的样子。我和他在一个师范学校里同事的时候,膳厅里的饭比箪食瓢饮更苦,同事都不堪其忧,只有此人不改其乐;每天欣然地上饭厅,欣然地上教室,从来不曾在房间里扇一个风炉。我猜想他已经找到了“孔颜乐处”了。我的新巢,即因王星贤的辗转介绍而得来。
王星贤有一个学生,姓童名鑫森的,以前不知什么时候曾经因不知什么人的介绍而向我要过一幅画。这时童君来马府访老师,知道我逃难到此,就来相见,并且邀我到一家菜馆里去吃饭。这时候马先生已决定迁居离城二十里的阳山坂的汤庄,我为欲追随马先生,正想在阳山坂附近找房子。恰好这位童君有朋友姓盛名梅亭的,在阳山坂附近的河头上的小学当校长,而且是本地人。他就在席上写一张介绍片给我,托他在河头上找房子。我河头上的新巢因此找到。这一饭之恩实在不止一饭而已。我持片到河头上去找盛梅亭校长,居然承他转请他的叔父(是乡长),把三间楼屋借给我们住,不肯说租金,但说:“我要感谢日本鬼。不是他们作乱,如何请得到你们来住。”我找到房子,在马府已扰了四天。我心非常不安。马先生却对我说:“你们不来住,兵士也要来住的。”其实那时的桐庐,兵士不一定强占民房。马先生这话是安慰我们这一批难民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我们辞别马先生,先行入乡。借乘马先生运书的船。请汤庄的工人志元同他的儿子凤传二人摇船。桐江山明水秀,一路风景极佳;但我情愿欣赏船头上的白布旗。旗上“桐庐县政府封”六字,是马先生的亲笔。(盖当时民间难得雇船,这运书船是由县政府代雇来的。)我珍爱马先生的字,而尤其珍爱他随便挥写的字,换言之,可说是“速写”的字。并非说他用心写出的字不及随便写出的字的好,乃根据我的一种艺术欣赏论。我以为造形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工笔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一时不易看出。速写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欢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而欢喜泼墨挥毫的中国画;不欢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欢喜茶余酒后的即兴;不欢喜精工,而欢喜急就。推而广之,不欢喜钢笔而欢喜毛笔;不欢喜盆景而欢喜野花;不欢喜洋房而欢喜中国式房子。我的尤其珍爱马先生随便挥写的字,便是为此。我曾经拿他寄我的信的信壳上的字照相缩小,制版刊印名片。这时我很想偷了这面白布旗去珍藏起来,但终于没有这股艺术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