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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负暄

船到河头上,已是下午。留守汤庄的金先生已为我们买了鸡肉蔬菜,准备进屋请神之用。平玉就卷起衣袖去当厨司。盛乡长的房子三楼三底,很是宽大,坚固,而且新。分明建造得不久,梁上的红纸儿全没褪色。红纸上的字,为我所未曾见过:右边一个“有”字,左边一个倒写的“好”字。我们看了都不解其意。研究了一下,才知是“有到头,好到底”之意。我们草草安排了房室,就往屋外察看。这里毗邻的不过三四份人家,都是盛氏本家。四周处处有竹林掩护。竹林之外,是一片平畴。平畴尽处,是波澜起伏的群山。山形特别美丽的一方面,离我们不到一里之处,有一大竹林,遥望形似三潭印月。竹林中隐藏着精舍,便是汤庄,马先生即日要来卜居的。我颇想在我所租的房屋的梁上加贴一张红纸,红纸上倒写一个“住”字,但愿在这里“住到底”。谁知这一住不过二十三天,又被炮火逼走了!

这一住虽只二十三天,却结了不少的人缘。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一根很长的线,一端缚住在桐庐的河头上,迤逦经过江西、湖南、广西,而入贵州,另一端缚住在我们的心头上。第一是几家邻居:右邻是盛氏的长房,主人名盛宝函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loudspeaker意即扬声器,这里是指大喉咙。,读书而躬耕,可称忠厚长者。他最先与我相过从,他的儿子,一个毛二十岁的文弱青年,曾经想进音乐学校的,便与我格外亲近。讲起他的内兄,姓袁的,开明书店编辑部里的职员,“八一三”时逃回家来的,和我总算是同事。于是我们更加要好。盛大先生教儿子捧了一甏家酿的陈酒来送我。过几天又办一桌酒馔,请我去吃。我们的前邻是盛氏的二房,便是替我租屋的小学校长盛梅亭君之家。梅亭之父即宝函之弟,已经逝世。梅亭是一个干练青年,把小学办得很好。他的儿子七八岁,天生是聋哑,然而特别聪明。我为诸邻人作画,他站在旁边看。看到高兴的时候,发出一声长啸,如哭如笑,如歌如号。回家去就能背摹我的画。他常常送酒和食物来给我。有一次他拿了一把炭屑来送我。我最初不解其意,看了他的手势,才知道是给我作画起稿用的。试一试看,果然选得粒粒都好,可以代木炭用。这聋哑孩子倘得常处在美术的环境中,将来一定是大美术家。他的感官的能力集中在视觉上,安得不为大美术家呢?我们的后邻是盛氏的四房。四先生也是耕读的,常和我来往,也送我一甏酒,又办了菜请我去吃饭。只有三先生,即我的房东,身任乡长,不住在这里,相见较少,特地办了酒请我到乡公所去吃。乡公所就在学校里。学校里的美术先生姓黄名宾鸿的,是本乡人,其家在二十五里外的一个高山——名船形岭——的顶上。有一次他特地邀我到他家去玩。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善良忠厚的山民,竭诚地招待我,留我在山顶上住了一晚,次日才回来。凡此种种人缘,教我今日思之,犹有余恋。使我永远不能忘记,而为我这桐庐避难进行曲的climax〔高潮〕的,是汤庄的负暄。

“逃难”把重门深院统统打开,使深居简出的人统统出门。这好比是一个盛大的展览会。平日不易见到的杰作,这时候都出品。有时这些杰作竟会同你自己的拙作并列在一块。我在桐庐避难,而得常亲马先生的教益,便是一个适例。我们下乡后一二天,马先生也就迁居到汤庄来。王星贤君及其家族一同迁来。他们和我相距不过一里。时局不定。为了互通消息及慰问,我的常访汤庄,似乎不是惊扰而反是尽礼,不是权利而反是义务了。我很欢喜,至多隔一二天,必定去访问一次。马先生平时对于像我这样诚敬地拜访的人,都亲切地接见,谆谆地赐教。山中朋友稀少,我的获教就比平时更多。这时候正是隆冬,而风和日暖。我上午去访问,马先生就要我和星贤同去负暄。童仆搬了几只椅子,捧了一把茶壶,去安放在篱门口的竹林旁边。这把茶壶我见惯了:圆而矮的紫砂茶壶,搁在方形的铜炭炉上,壶里的普洱茶常常在滚。茶壶旁有一筒香烟,是请客的;马先生自己捧着水烟筒,和我们谈天,有时放下水烟筒,也拿支香烟来吸。有时香烟吸毕,又拿起旱烟筒来吸“元奇”。弥高弥坚,忽前忽后,而亦庄亦谐的谈论,就在水烟换香烟,香烟换旱烟之间源源地吐出来。我是每小时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烟的人。但在马先生面前吸得很少。并非客气,只因为我的心被引入高远之境,吸烟这种低级欲望自然不会起来了。有时正在负暄闲谈,另有客人来参加了。于是马先生另换一套新的话兴来继续闲谈,而话题也完全翻新。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记得青年时,弘一法师做我的图画音乐先生,常带我去见马先生,这时马先生年只三十余岁。弘一法师有天对我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当时我想象不到这境地,视为神话。后来渐渐明白;近来更相信弘一法师的话决非夸张。古人所谓“过目成诵”,是确有其事的。记得有一次,有人寄一张报纸来,内有关于时局的消息。马先生和我们共看。他很快地读下去,使我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我跳了几行赶上了,不久就落伍;再跳几行赶上去,不久又是落伍。这时我想,古人所谓“一目十行”,也是确有其事的。马先生所能背的书,有的我连书名都没有听见过!所以我在桐庐负暄中听了不少的高论。但不能又不敢在这里赞一词。只是有一天,他对我谈艺术。我听了之后,似乎看见托尔斯泰,卢那卡尔斯基等一齐退避三舍。王星贤记录着马先生每次的谈话。我向他借来抄一段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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