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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负暄

半夜里,船摇到了拱宸桥,就在桥外停泊了。大家肚饥。船里有饭而没菜。幸而丙娘娘拿出一个枕头来。枕头里装的是熏豆。于是拆开枕头,大家用熏豆下饭。有的人嫌它太干,下不得咽。又幸而船上有酱油。于是用酱油淘饭。吃过了饭,另一只船也开到了,停泊在我们的旁边。章桂等出去探望,认得船里的人是张班长,便同他攀谈起来。所谓张班长,是曾在石门湾当过公差的人。为欲探问消息,我也走出船来和他谈话。他的船很小,没有棚,船上用一张芦扉障风御寒。时值严冬,况已夜半,船里不能过夜。他正在拿些衣物,想上岸去求宿;满口咒骂叹息,分明是不胜其悲愤者。我同平玉、章桂、丙潮四人跟着他上岸,一边问他消息。据说,他是从桐乡来的。他的家眷住在桐乡。他今天去接,不料桐乡正在杀人放火,他险些儿送了命,幸而坐了这小船逃脱。讲到这里,其人长叹一声,“唉!我家里的人不知怎么样了!”午夜的寒风把他的余音吹得发抖,变成一种哭声。惊惧之极,我反有余暇来鉴赏他的哭声。我想起颜渊所闻的恒山之鸟的悲鸣声,大约有类于此。我等默默跟着他走,走进一间房子。这房子里面荒凉而广大,好似某种作坊。内有一个伛偻的老头子伴着一盏菜油灯。张班长同他好像本来相熟的,并没有讲什么借宿的话,就把肩上一只行囊除下来放在一堆砻糠旁边的一堆烂木头上。我们再问前方的情形。他在摇头、叹息和颤抖中间断断续续地讲了几句话:“啊哟,杀人!”“啊哟,放火!”“啊哟,强奸!”就把身子钻进砻糠堆里去睡觉了。我们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大家觉得惊奇,而又发笑。然而这时候没有心情讨论砻糠里如何睡觉的问题,大家默默退去,再去找那伛偻的老头子谈话。我问他:“杭州到桐庐还有公共汽车吗?”那老头子向我发出鄙视的笑声,说道:“还想汽车?船也没有了!还是前几天,他们雇桐庐船,出到一百六十元!现在是一千六百元也雇不到了!”我们默默地退出。将下船,我叮嘱三人一句话:“不要把张班长所说杀人放火等话告诉船里的人。”

回船,我但言情形紧张,船只难得,我们恐非步行不可。就劝大家把行李挑选,求其极简。把可以不带的托船户载回悦鸿村去,免得抛弃道旁。我妻和丙潮夫人皆有难色,但我们力劝,她们终于打开包裹箱子来,复选了一次。我也打开皮箱来,把孩子们正在诵读的三册笨重的英文原本Stevenson:New Arabian Nights〔斯蒂文生:《新天方夜谭》〕统统拿出;又把英文字典拿出;又把我的一册English Japanese Dictionary〔《英日辞典》〕拿出;简之又简,结果只剩几册几何演草等买不到的东西而已。于是索性把这些东西塞在包裹里,把其余的东西连皮箱交给船户,请他退回悦鸿村去。时候已过夜半,船里的人互相枕藉地就睡了。我睡不着。我想起了包裹里还有一本《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和月前在缘缘堂时根据了此书而作《漫画日本侵华史》的草稿。我觉得这东西有危险性。万一明天早晨敌人追上了我,搜出这东西,船里的人都没命。我自己一死是应得的,其他的老幼十余人何辜?想到这里,睡梦中仿佛看见了魔鬼群的姿态和修罗场的状况,突然惊醒,暗中伸手向包裹中摸索,把那书和那画稿拉出来,用电筒验明正身,向船舷外抛出。“东”的一声,似乎一拳打在我的心上,疼痛不已。我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的画稿。这曾经我几番的考证,几番的构图,几番的推敲,不知堆积着多少心血,如今尽付东流了!但愿它顺流而东,流到我的故乡,生根在缘缘堂畔的木场桥边,一部分化作无数鱼雷,驱逐一切妖魔;一部分开作无数自由花,重新装点江南的佳丽。我坐着朦胧就睡,但听见船舱里的孩子们叫喊。有的说胸部压痛了,有的说腿扯不出了,有的哭着说没处睡觉。他们也是坐着,互相枕藉而就睡的,这时吃不消而叫喊了。满哥满哥,即作者之三姐丰满。被他们喊醒,略为安排,同时如泣如诉地叫道:“这群孩子生得命苦!”其声调极有类于曼殊大师受戒时赞礼僧所发的“悲紧”之音,在后半夜的荒寂的水面上散布了无限的阴气。我又不能入睡了。

五点钟,天还没亮,大家起身。(其实无所谓起不起,大家坐着睡觉的。)带了初选复选后的精选的行李上岸。虽经精选,连棉被等毕竟也有两三担。但是岸上无人,挑夫无处寻觅。只有几个兵在那里站岗。他们都一脸横肉,杀气腾腾,用电筒探照我们,发见是一群难民,脸上的横肉弛懈而去。我们向附近各处找挑夫,结果找到二人。行李作两担太重。于是轻的东西由各人自己拿了。船里还有两个被包,再也带不动。我不谋于家人,擅自放弃在船里,交船户带回去了。这一件事虽小,却引起了长期的后悔。因为这两个包裹里是两条最上的丝绵被和几件较新的衣服。我们经过江西、湖南,以至广西,一路都没有丝绵。每逢冬天,大家必然回忆起这两个包裹来,而埋怨我的孟浪。因为当时第三个挑夫并非绝对雇不到的。况且后来得到失地里传出来的消息,丙潮家于地方失陷后即遭盗劫,我们所寄存的东西一概被抢。所以当天交船户带回去的东西,等于抛弃路旁!“早知如此,拱宸桥上岸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背了它走!”直到两年后的现在,我家已由广西深入贵州,家人还常讲这样的话。我最初常在心中窃怪:缘缘堂中无数的衣服器具书籍尽付一炬,何以反不及拱宸桥抛弃的一些东西的受人怜惜?后来一想,这里边大有道理:缘缘堂所损失的虽多,其代价是神圣抗战以求最后胜利,是大家所甘心的。拱宸桥所损失的虽小,但由于慌张与无计划,因此足以引起长期的后悔。我更加怀疑世间注重物质的人了。人根本是惟心的动物。义之所在,视死可以如归,何况区区身外之物?情所不甘,一毛也不肯拔,何况拱宸桥船里崭新的丝绵被与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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