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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负暄

船到富阳,是次日的清晨。我们肚子饿得很,大家上岸去找食物。我同了两个孩子,到一所小店里去吃素面。约有两天不得吃热食了,这碗面热辣辣的,味美无比。正在想吃第二碗,章桂来催我们下船了。说是兵要拉船,须赶快开走为妥。于是买了些干粮匆匆下船。有的人买了肉馒头带到船里,慢慢地吃。我看见他们的馒头里裹着一块大肉,半块露出在外面,我素来不知肉味的人,看了也可推想其广告力之大。我没有到过富阳,这时匆匆一踏其地,所得的印象,只是热辣辣的素面与广告性的肉馒头而已。

这一日天气晴朗,冬日可爱。我们把船棚推开,坐在船头上欣赏江景,算是苦中作乐。我们在江里常常遇着别的逃难船。并舷的时候,彼此交谈一会,互述来路及去处。有好几个人问我们:“你们到了桐庐想再走吗?”我们回答说:“不定。”其人大都摇摇头,表示非再走不可。我望见岸上有黄包车,载了人和铺盖在走长途。又有一种极简单的轿子:两根竹杠上挂下两块板来,高的一块坐人,低的一块踏脚。我们看惯藤轿官轿的,最初以为这是专为逃难而造的轿子。后来深入内地,才知道山乡走长路的轿子都是这样简单的。

船到桐庐,已是晚上十点半。我们在船里远远望见一座高楼,玻璃窗内灯烛辉煌,大家很高兴,预想这一定是我们的休息慰安之所了。停泊后,我同平玉、丙潮上去找旅馆。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有空房。占住着的全是兵士,连走廊里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家旅馆,有一间大厅,厅的一旁已经有兵士睡着,另一旁可以租给我们住。我们十六个人中,只有五个是男子,其余的都是女人或小孩。教他们同兵士杂处在一间屋子里,他们一定不肯,我也一定不做。计无所出,只得先去访问了马先生再说。迎薰坊不远。一敲门,开门出来的是张立民君。他的一双眉毛和一脸糙胡子,大类日本人画的达摩祖师所有的,本来富有严肃之气。见我半夜三更敲进马先生的门来,大约已知情形不妙,脸色愈加严肃了。他住在楼下的厢房内,就延我们三人到厢房内坐。我说明了来意,他就上楼去通知马先生。我想阻止他。因为时已十一点钟,马先生一定已经就寝,我不该惊扰他。然而这回我竟惊扰了他。炮火的暴力使我越礼于我所尊敬的人,过后思之常抱遗憾。往日在杭州,我的寓所常在他家的近邻。然而我不常去访,去访时大都选择阴雨的天气。因恐晴天去访,打断他的诗兴或游兴。我每次从马氏门中回出来,似乎吸了一次新鲜空气,可以继续数天的清醒与健康。数天之后,又为环境中的恶浊空气所困,萎靡不振起来。“八一三”前我离开杭州后,不曾再吸过这种新鲜空气。这一天半夜里,我带了满身的火药气与血腥气而重上君子之堂,自觉得非常唐突。我在灯光下再见马先生。我的忧愁,疑惑与恐惧,不久就被他的慈祥,安定而严肃的精神所克服。我又觉得半夜惊扰的唐突还可乞恕,这副忧愁,疑惑,恐惧的态度真是最可鄙的。然而马先生并不鄙视我,反而邀我这一船难民立刻上岸,到他家投宿。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也不及辞让,就派平玉和丙潮去迎取船里的老幼上岸。难民像侵略军一样,突然占据了他的一楼及一厢。占据了还不够,平玉和船老大又在堂上演了一幕丑剧!

平玉昨晚向船老大哀求乞怜之后,今天坐在船头上,脸上常常现出愤愤不平之色。我曾戏称他为“不平玉”。他皱一皱眉头说:“我有办法,到桐庐发表。”大家笑他,又戏称为“桐庐发表”了。原来我们都是平玉所谓“好人”。我们昨夜没有吃刀子,绳子,或冷水馄饨,心中就感谢皇天好生之德以及船老大不杀之恩,无暇顾及报复或惩戒了。所以怪他不平,笑他有什么办法,以为他是说说罢了。谁知人和行李全部上岸之后,船老大站在马氏堂前等候付价的时候,平玉忽然满脸溅朱,一把抓住了船老大的胸脯,雷鸣一般地骂道:“你这王八,半夜里敲诈良民,我拉你公安局去!”说着,拖了船老大就走。船老大的一件短小破棉袄,被他使劲一拉,半件缩了上来,挤在胸前,下面露出裤腰和肉体来。我们大家上前劝解,平玉放了手,回转头来向着马先生,一五一十地诉述这船老大的可恶。抵掌而谈,几乎把唾沫溅在马先生的脸上。船老大如同遭了雷殛一般,咕噜地说了些话,便在庭中双膝跪下,对天立誓了。他用近似于杭州白的一种口音哀号地说:“我某某倘然有心敲诈,天诛地灭,百世不得超生!”又跪着哭诉了许多话,对马先生表白他的无罪。他一定是认马先生为皇天,觉得“到此难瞒”了。不然,昨夜那么凶狠的一个魔鬼,世间哪个人能够使他变成如此驯良的一个人,而跪着忏悔呢?这决不是平玉的武力所能致。我回想昨夜的情形,而观照此刻的现象,觉得这是“最后的审判”中的一幕。Michelangelo〔米开朗琪罗〕在Sistine〔西斯廷(礼拜堂)〕壁上所绘的画中,决定找不出这样动人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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