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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负暄

行李已有人挑。言定每人工资三元,挑到六和塔下。但是人的进行还有问题:从拱宸桥至六和塔,三十六华里,十五个人中有十三个能走。只有丙潮家三岁的传农和我家七十岁老太太走不动。丙潮背负了传农,老太太却无办法。摇船的都是丙潮的同村人。我托丙潮商借一人,请其背负老太太。言明送到桐庐,奉送相当的报酬。结果一个长身的壮年人,名叫阿芳的,来应我的聘。就请阿芳背了老太太。一行十六人,行李两担,于晨光熹微中迤逦向六和塔进发。杭州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小时候在这里当过五年寄宿生,最近又在这里做了多年的寓公。城中田家园三号我的寓屋,朋友们戏称为我的“行宫”的,到最近两个月之前方才撤消。所以我们一家人对杭州都很熟悉。但这时候,大家都不认识它了。因为它的相貌已经大变。从前繁盛的街道,现在冷落无人。马路两旁的店铺都关上门,使人误认为阴历正月初。但又没有正月初所特有的穿新衣裳拜年的人,和酒旗戏鼓之类。只是难得有几个本地人战战兢兢地走过,用一双好奇的眼光向我们注视;或者一队兵士匆匆忙忙地开过,用一排严肃的眼光向我们扫射而已。行了一程,老太太发生了问题:她的胸部贴在阿芳的背脊上,一抛一抛地走,上压力大得很。走不到十里路,气喘得说不出话来,决不能再走了。扶了她走呢,一步不过五寸,一分钟可走十步,明天才走得到六和塔。幸而平玉有门路,出重价访到了一顶轿子。这才如鱼得水,悠然而逝了。我们行了一程,西湖忽然在望。保塔的姿态依然玲珑,亭亭玉立于青山之上,投一个清晰的倒影在下面的大镜子中。这分明就是往日星期六我同儿女们从功德林散出时所见的西湖,也就是陪着良朋登山临水时所见的西湖,也就是背着画箱探幽览胜时所见的西湖。如今在仓皇出奔中再见它,在颠沛流离中和它告别,我觉得非常惭愧,不敢仰起头来正面看它。我摸出一块手帕来遮住了脸,偷偷地滴下许多热泪来。辞家以来,从没有流过泪。今天遇于一哀而出涕,窃怪涕之无从。我们平日的自然观照,大都感情移入于自然之中,故我喜,自然亦喜,我愁,自然亦愁。但我当时的自然观照,心理并不如此。我当时把西湖这自然美景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婴儿看。他不理解环境的变迁,不识得人事的沧桑,向人常作笑颜,使人常觉可爱。在这风雨满城,浩劫将至的时候,他的姿态越是可爱,令人越是伤心。我的涕泪即由此而来。平玉走在我近旁,还以我是为了抛弃故乡的财产,身受流离之苦痛而哭。用不入耳之言,来相劝慰。唉!他如何能理解我的心情!

走到南山路,空袭警报来了。我们一群人,因为走的快慢不同,都失散了。只得各人管自逃命。我逃进一个树林中,看见里面有屋子,屋子里都是兵士。他们都不介意,我也放心了些。过了一会,飞机声响了,炸弹爆发了。声音很远,兵士说是炸钱江大桥。我想,我们正是向着这地方前进,走得快的,逼近目标,一定比我吃惊更多。但也无法顾及他们了。幸而大家无恙,于下午二时许会集于六和塔下的一所小茶馆内。坐在这小茶馆内的三小时的生活,我将永远不能忘却。在这里我尝到了平生从未尝过的恐怖,焦灼,狼狈,屈辱的滋味。现在安居在后方补记此事,提起笔来还觉寒心。我们一到六和塔下,大家又疲又饥。道旁的店铺都关门,只此一家还开着。这就成了我们的唯一的休息所。店门口还有一个卖油沸粽子的,更是难得。我们泡了几碗茶,吃了些油沸粽子,就开始找船。先问茶店老板。谁知这老板有意趁火打劫,想拿我们作牺牲,他最初笑我们一大群人,到此刻还想走桐庐。他把前几天难民雇船的困难一一告诉我们,其结论是今天无论如何也雇不到了。他告诉我们这钱江大桥的脚上,早已埋藏炸药。早晚可以炸断。昨天敌人已经打到了临平(是骗我们),今天这桥要炸断也说不定。我信以为真,说些好话,请他帮忙。他得意地笑道:“法子倒有一个:走路,凉亭里宿夜。”他说时用手指点我家的七十岁的老太太,又用手指点门外细雨蒙蒙中的泥泞的路。时候已是下午三时,茶店老板的帮助已经绝望。我只有委托平玉章桂二人负责觅船,意在必得。二人受嘱,深入江之上游,百计搜求。四时许,一女子自外来,谓现有一船,赴桐庐至少七八十元,如肯出,即可同去下船。我们嫌贵。那女子怫然而去,走入店之内房。我记得曾经在茶店内房门隙中看见过这女子,料定她必是老板娘。于是恍悟老板的奸计。我的胆子忽然大起来,不理睬他们,管自坐着吃茶。过了一会,老板来下逐客令了:“喂,你们这一大批人究竟怎样?坐了大半天还不走!坐位都被你们占杀了!”我遏住心头的无明业火,婉言答道:“我们没办法,只得再坐一下。你再泡几碗茶来,我奉送加倍的茶钱是了!”老板冷笑道:“我们要关门了!有船你们不要坐,老坐在我这店里算什么呢?”他指着我们对旁人说道:“你们看,这店好像是他们开的了!”又对我说:“我们要关门了!你们马路旁边坐吧!”我正在无地容身的时候,平玉和章桂来了。他们带了一个船户来,要我同到某处去讲价。我绝处逢生,对于那不仁老板的愤怒,忽然消解了一大半。我叮嘱大家忍气吞声,再坐一下,便起身而去。出门时犹闻老板的咕噜之声,但只作不闻,绝不理睬。我们跟着船户走到一处地方,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等候我们。他对我说:“这船原是我们机关里封着的。但我们一时无用,可以让给你。开到桐庐,你付他二十五元,不可再少。”我一口答应,并且表示感谢。我们拿出两块钱来送他。强而后受。既得船,我连忙回到茶店去通知家人上船。半路里遇见一部分人正在走来。他们因为受不了老板的白眼,宁愿彷徨于歧途了。他们得知这消息,如久旱之逢甘雨,连忙下船。我回到茶店,救出了其余诸人,便付茶钱。老板脸上凶相已经不见,只见非常颓唐的颜色,大约他失败之后,对于刚才的不仁已经后悔了;他来收茶钱的时候,我瞥见他的棉袄非常褴褛,大约他的不仁,是贫困所强迫而成的。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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