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悠了好长时间，却没有找到一只野禽。最后，终于在长着一大片苦艾的橡树丛中飞出一只秧鸡来。我举枪射击，一枪就打中了，只见那只秧鸡在空中翻了个身，便倒栽葱似的掉了下来。卡西扬听到枪声，立刻用手捂住眼睛，呆立不动地站在那儿。一直等到我装好枪捡起那只秧鸡为止。等我继续往前走，他才走到被打死的秧鸡掉下来的地方，弯腰去看草地上溅的血滴，伤心地摇了摇头，惊恐地望了我一眼……后来我听到他小声地说道：“罪过呀！……唉，真是罪过！”
烈日炎炎，终于逼迫着我们走进树林里，我急不可待地跪倒在一片高高的榛树丛下面，在树丛的上方，有一棵新生的槭树，挺拔直立，神采飞扬地伸展着它的翠枝绿叶。卡西扬在一株被砍倒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坐了下来。我盯着他看，树叶在高处轻轻地摇动着，它们投下了浅绿色的阴影，在他那随便用深色上衣裹着的虚弱的身体上，和他那张瘦小的脸上缓缓地移动着。他一直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使我感到乏味儿而又不耐烦，便仰面躺在地上。只能自寻乐趣了，我便开始欣赏起那些纵横交错的枝叶在明亮的高空中静悄悄地嬉戏和变幻。仰卧在树林里向空中眺望，是一件妙趣横生而又妙不可言之事！你会觉得，你仿佛是在眺望深不可测的大海，这片广阔无垠的大海仿佛是在你的身体下方，你觉得树木不是从地面往天空上方生长，而是像一些巨大的植物根系，从上面倒垂下来，垂直地落到玻璃一样明亮澄澈的波浪之中。树上的叶子有时像绿宝石一样玲珑剔透；有时浓重起来，变成金黄的墨绿色。在某处很远的地方，细细的树枝梢头有一片单独的叶子，静止不动地映现在一片湛蓝而透明的天空中，旁边另有一片叶子摇动着，就好像鱼儿在水中摆动着尾巴，仿佛是自己在动，而不是风吹的。一朵朵白云，犹如一座水下仙岛，静静地漂游过来，又静静地漂游过去。忽然这片大海，这闪光耀目的空中，这些沐浴着阳光的浓枝和密叶，全都波动起来，犹如闪烁的光芒颤动起来，接着便发出一阵清新而颤抖的簌簌声，恰似突然涌来的微波细浪那潺而细碎的絮语声。你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瞩望：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多么甘甜，多么宁静，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和形容的。你望着，望着，澄澈的蓝天会在你双唇上绽开一朵微笑，这朵笑容也像蓝天一样纯净无瑕。于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幸福往事，像天空中的行云一样涌现到你的眼前，又像那一朵朵飘浮的白云，轻柔而徐缓地从你的心头上飘过。而且你会觉得你的目光越看越远，目光拉着你进入那宁静、光明的神秘莫测、深不见底的境界中去，你已经无法离开这高处、这深处……
“老爷，喂，老爷！”卡西扬突然用洪亮的声音呼唤着。
我欠起身来，感到很惊奇：因为在此之前，他连回答我的问话都很被动，此刻却突然自己主动和我说起来。
“什么事儿？”我问道。
“请问，你为啥要打死这只鸟？”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
“怎么个为啥？……秧鸡——这是一种野味，可以吃嘛。”
“老爷，你不是为了吃才打死它，你才不会吃它呢！你是为了开心取乐才打死它的。”
“要知道，你自己不是也吃鹅肉或鸡肉吗？”
“那些东西是上帝给人规定的食品，可是秧鸡却是森林中自由飞翔的鸟儿，不单单是秧鸡，还有其他许多生物：所有的森林里、田野里和河川里的生物，还有沼泽地里和草地上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生物，杀害它们都是犯罪，要让它们在世界上自由自在地生存，直到它们自己老死，人有他们规定的食物。人吃的喝的有另外一些东西：粮食——上帝的恩赐——和老天降下来的水，还有祖先传下来的家畜和家禽。”
我惊异地望着卡西扬。他的话说得非常流畅，非常自如，每句话都不假思索，都说得平和有力、庄重亲切，说得兴奋了，还闭上眼睛。
“那么，按照你说法，捕鱼也是罪过了？”
“鱼的血是冷的，”他坚信不疑地回答说，“鱼是不发声音的生物。鱼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欢乐。鱼是一种不会说话的生物。鱼没有感觉，它身体里的血也不是活的……”他略停片刻，接着又说：“血呀，血是神圣的东西！血是不能见到太阳的，血是不能见到光的……让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可是天大的罪过，是天大的罪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唉，天大的罪过呀！”
他叹了一口气，就低下头来不再说话。说心里话，我怀着非常惊奇的心情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小老头儿。他的话真不像是一个农夫说的话，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讲不出这一番大道理来，一般的能言善辩的人，也是说不出这番话来的。这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说出来的既庄重而又奇特的话语……我还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