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坐在篝火前的人是牲口贩子,其实不是。他们是附近村庄里几家农户的孩子,深夜在这里看守马群。在我们这儿,在盛暑炎夏的时候,人们经常在夜里把马赶到野外来吃草,因为白天苍蝇和牛虻太多了,搅扰得它们不得安宁。因此人们在天黑之前都把马群赶出去,到太阳升起之前再把它们赶回去——农家孩子都爱干这种事:将其视为一大乐事。他们都光着脑袋,穿着旧皮袄,骑着欢蹦乱跳的马游耍: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在马背上颠簸着,手舞足蹈地欢笑着。沿着大路疾驰飞奔,扬起了一团一团黄色的尘雾。的马蹄声震荡着幽远的夜空,马儿都竖着耳朵扬蹄飞奔。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长鬃烈马,竖着尾巴,飞快倒换着四蹄,凌乱的鬃毛上挂上许多牛蒡种子。
我跟孩子们说,我因迷了路才走到这儿来的。他们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接着沉默了片刻,便在篝火前给我让出一个座位。我们少许聊了一会儿,我就在一束被啃光枝叶的灌木丛下面躺了下来,并抬起眼睛向四周张望。这种景象很奇妙、诱人:篝火四周有一个圆形的鲜红色的光圈在颤动,犹如被黑暗的夜幕围困在那里一样。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有时向光圈以外迸射出火花和光线。细长的火舌向上奔突着,仿佛要舔舔光秃秃的柳树枝条,奔突到一定高度就消失不见了。当火势减弱了以后,那尖尖的长长的黑影像怪物一样扑了过来,有时一直闯到篝火的余烬上:这里黑暗与光明在搏斗、在厮杀。有时,当火势微弱、光圈变小的时候,随着拥上来的黑影,突然出现一个长着弯曲白鼻梁的枣红马的马头,或者是一个毛色纯白的马头,胆怯而迟缓地呆望着我们,接着低下头去,急匆匆地嚼着长长的野草,嚼着嚼着,一会便踪影全无。只是不时传来它那不停的咀嚼声和响鼻声。在光亮处很难看清夜幕中的景象,所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好像被一层黑幕遮盖了起来。但是眺望远方,在天地交接之处,尚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出丘陵和树木长长的黑影。万里无云的夜空神秘地高悬在我们的头上,显得异常的庄严、肃穆,气势磅礴而又雄浑。呼吸着这种奇特而又醉人的清新气息——这是俄罗斯夏夜特有的气息,令人心静神爽,不亦悦乎!四周万物都沉溺在甜梦之中,没有一点儿声息……只是附近的河流中偶尔传来大鱼跃出水面发出飞溅浪花的声音,岸边的芦苇被涌动的波浪轻轻地冲击着,发出低微的瑟瑟声……两堆篝火噼噼叭叭地演奏着单调而枯燥的小夜曲。
孩子们环绕着篝火坐着。曾经想把我生吃活吞的那两条狗也蹲在篝火旁,它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对我坐在这儿耿耿于怀。狗睡意地眯着眼睛,斜视着篝火,有时又非常盛气凌人地吠叫几声,先是大声地吠叫,后来变成嘶哑地哀鸣,好像在为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惋惜。一共有五个孩子:费佳、巴夫鲁莎、伊柳沙、科斯佳和万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读者诸君。)
第一个,也就是年岁最大的那个,是费佳,看样子大概有十四岁,这个孩子身材很匀称,长得很漂亮,五官清秀而略显小巧,长着一头浅黄色的鬈发,眼睛闪闪发亮,总是笑眯眯的,愉快和漫不经心的微笑掺半。从穿着和举止等方面来看,他的家庭一定很富裕,到野外来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开心取乐。他身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衣,披着一件有点瘦的新上衣,瘦削的肩膀勉强挂得住。浅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小梳子。穿着一双合脚矮腰皮靴,一看便知,肯定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他爸爸的。第二个孩子是巴夫鲁沙,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一双灰色的眼睛,颧骨略宽,脸色苍白,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麻子,一张大嘴巴,却很端正,大脑壳。身材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像个啤酒桶,矮矮的,胖乎乎。这孩子长得并不漂亮——这一点无庸讳言!——可是我却对他很有好感:我喜欢他的机灵和直爽,而且说话很有劲儿,有点男子汉的气质。他穿着一般: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麻布衬衣和打了补丁的裤子。第三个小男孩是伊柳沙,相貌一般:鹰钩鼻子,脸长长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迟钝而忧虑的神情,显得有点病怏怏的。双唇闭得紧紧的,轻易不开口,总是紧皱着双眉,眯着眼睛,好像害怕火光一样。他的头发黄黄的几乎呈白色,一绺一绺地从小毡帽底下钻出来,他常用两只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脚下穿着一双新树皮鞋,还裹着包脚布,腰间系着一条绕了三圈儿的粗绳子,紧紧地捆着他那件整洁的黑色长袍。看起来,他和巴夫鲁沙都不超过十二岁。第四个小男孩是科斯佳,大约十岁,他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忧郁和悲伤的目光,使我感到有些好奇。他的脸庞不大,瘦瘦的,还有不少雀斑,尖下颏,像松鼠一样,一张嘴小小的,嘴唇也薄薄的。但是那双乌黑乌黑的眼睛却水汪汪的,显得又大又有神,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双眼能够表达出他用语言(至少是他的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心意。他的身材既矮小又很虚弱,穿得很破旧。最后一个孩子是万尼亚,刚开始的时候我竟没有注意到他:他席地而卧,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一领皱得凹凸不平的旧席子,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响,只是偶尔把头伸出来,一头淡褐色的鬈发。看样子,最多不超过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