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姐说着,不禁很妩媚地笑了。父亲摸着胡子,沉吟半晌,方才说:
“或许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当此人欲横流的时候,圣贤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变出些什么东西。古人说的‘天道’,‘性理’,在目下看来,真成了一句空话罢了。”
于是“危邦不居”的讨论,暂且搁起。陆三爹感时伤逝,觉得脑子里空空洞洞,而又迷惘,旧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动摇,失了根据。但他是一个文学家,况又久与世事绝缘,不愿自寻烦恼。所以只爽然片刻,便又高兴起来,想作一首长诗以纪南乡之变。他背着手,踱出女儿的房间,自去推敲诗句。
陆小姐惘然望着老父的孤单的背影,无端落下几点眼泪来。她的感慨又与老父异趣。她是深感着寂寞的悲哀了。在平时,她果然不是愉快活泼的一类人,但也决非长日幽怨,深颦不语的过去的典型的美人;可是每逢她的父亲发牢骚,总勾起了她自己的寂寞的悲哀来。自幼在名士流的父亲的怀抱里长大的她,也感受了父亲的旷达豪放的习性;所以虽然是一个不出闺门的小姐,却没有寻常女孩儿家的脾气。她是个胸怀阔大,又颇自负的人。她未必甘于寂寞过了一生。然而县城里的固塞鄙陋,老父的扶持须人,还有一部分简单的家务,使她不能不安于这寂寞的环境。所以她听了父亲转述的谣言后,虽然从理性上判断其必无,以为避地是多事,但是感情上她何尝不渴望走出了这古老的花园,到一个新的环境。
然而陆慕云小姐的聪明的观察以为必无的事,在街道上却是一天比一天嚷得热闹了。加以“三八”妇女节大会上,代表妇女协会的孙舞阳的演说里又提到南乡的事,很郑重地称之为“妇女觉醒的春雷”,“婢妾解放的先驱”,并且又惋惜于城里的妇女运动反而无声无臭,有落后的现象,她说:
“进步的乡村,落后的城市,这是我们的耻辱!”
不但孙舞阳,以老成持重著名的县党部妇女部长张小姐的演说,也痛论婢妾制度之不人道,为党义所不许,而当尼姑的女人,也非尽出自愿,大都为奸人掠卖,尼庵之黑暗,无异于娼寮。
这两位的话,仿佛就证实了谣言之有根。街谈巷议自然更盛,而满心想独建殊勋的胡国光也深恐别人捷足先得,便迫不及待地在最近的县党部会议中提出了他的宿构的议案了。这个议案,在胡国光是—举而两善备:解决了金凤姐的困难地位,结束了陆慕游和钱素贞的明来暗去的问题,满足了自己的混水摸鱼。
各委员中间照例不能意见一致。因为胡国光虽然尚未采取街头舆论的未字女子也要抽签,并且他的全案中也没有抽签,但是他主张一切婢妾,孀妇,尼姑,都收为公有,由公家发配。陈中首先反对,以为如此办理,便差不多等于“公妻”,适足以证实了土豪劣绅的谣诬。方罗兰也反对,以为“公家发配”违反了结婚自由的原则。最奇怪的,是张小姐也反对,这不能不使胡国光愤愤了。
“张同志也反对,很令人惊异。”他说,“那天‘三八’节张同志演说,明明攻击妾婢制度非人道和尼姑伤风败俗。何以前后言行矛盾呢?”
“我的演说的用意,是在唤醒人们。我希望以后不再有妾婢尼姑增添出来,并不主张目前多事纷更。况且收为公有既惹人议论,公家发配也违背自由,可知解放妾婢尼姑的实行方法,原很困难,不得不慎重办理。”
张小姐理直气壮地说,但胡国光讥笑她是“半步政策”。他说:
“走了半步就不走,我们何必革命呢?至于方法,自然应该从长讨论,可是原则上我不能不坚持我的主张。”
似乎“何必革命呢”这句话,很有些刺激力,而“半步政策”亦属情所难堪,所以林子冲和彭刚都站到胡国光一边了;方罗兰本来不是根本反对,也就有“可以讨论办法”的话,表示不复坚决反对。这么着,讨论的方向,便离开了“提案能否成立”而转到“执行的方法”,事实上胡国光已经得了胜利。
“公家发配,太不尊重女子人格;简直把女子仍作商品看待,万不可行。我主张替她们解除了锁链,还了她们的自由,就完了。”林子冲说。
方罗兰微微摇头,还没说话,张小姐已经发言反对了。她以为婢妾等等还没有自由的能力,把她们解放了而即不管,还不是仍旧被人诱拐去作第二次的奴隶;她提出一个主张是:
“已经解放的婢妾尼姑,必须先由公家给以相当的教育和谋生的技能,然后听凭她们的自愿去生活。”
大家觉得办法还妥当,没有异议。但是孀妇应否解放,以及一切婢妾是否都无条件地解放,又成了争执的焦点。胡国光极力主张孀妇也须解放,理由是借此打破封建思想。辩论了许久,大家觉得倦了,于是议案就决定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