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冲惘然站在那里几分钟,李克的坚决沉着的面容宛在目前。这使得林子冲也渐渐镇定起来,反自疑惑孙舞阳的报告未必正确,或者,竟是他自己听错了话;刚才太匆忙,只听得孙舞阳说了一句“他们要打李克”,就跑了来了,说不定她的下文还有“但是”呢。
林子冲忍不住自笑了;反正他没事,便又望妇女协会走去,想找着孙舞阳再问个明白。
一点风都没有,太阳光很坚定地射着,那小街道里闷热得像蒸笼一般。林子冲挨着不受日光的一边人家的檐下,急步地走。在经过一个钉了几条麻布的大门的时候,听得男子说话的声音从门里送出来,很是耳熟;他猛然想起这好像是胡国光的声音,便放慢了脚步细听,可是已经换了妇人的格格的软笑声,再听,便又寂然。
好容易走到了妇女协会,不料孙舞阳又不在;却照例在房门上留一个纸条:“我到县党部去了。”林子冲满身是汗,不肯再走了,就坐在会客室里看旧报,等候孙舞阳回来。他翻过三份旧报,又代接了两次不知哪里打来的找问孙舞阳的电话,看看日已西斜,便打算回去,可巧孙舞阳施施然回来了。
“好,你倒在这里凉快!李克挨打了!”
孙舞阳劈面就是这一句话。林子冲几乎跳起来。
“当真?不要开玩笑。”他说。
“玩笑也好。你自己去看去。”
孙舞阳说的神气很认真,林子冲不得不相信了;他接连地发问:怎样打的?伤的重么?现在人在哪里?孙舞阳很不耐烦地回答道:
“没有说一句话就打起来。伤的大概不轻。你自去看去。”
“人在哪里呢?”
“还不是在老地方,他自己的房里。对不起,不陪了,我要换衣服洗身了。”
林子冲看着孙舞阳走了进去,伸一个懒腰;他觉得孙舞阳的态度可疑:为什么要那样匆忙地逃走?大概自始至终的“打的故事”,都是她编造出来哄骗自己的。他再走进去找孙舞阳,看见她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叫着也不肯开。
林子冲回到县党部时,又知道孙舞阳并没哄他。李克的伤,非得十天不能复原。林子冲很惋惜他的劝阻没被采用,以至于此,可是那受伤的人儿摇着头说:
“打也是好的。这使得大多数民众更能看清楚胡国光是何等样的人。而且动手打的只是最少数。我看见许多人是帮助我维护我的。不然,也许竟送了性命了。”
“没等你说一句话,他们就打么?你到底不曾解释!”
“好像我只说了诸位同志四个字,就打起来。虽然我的嘴没有对他们解释,但是我的伤,便是最有力的解释。”
李克的话也许是有理的,然而事实上他的挨打竟是反动阴谋的一串连环上的第一环。林子冲曾在县党部中提议要改组店员工会,并查明行凶诸人,加以惩办,但陈中等恐怕激起反响,愈增纠纷,只把一纸申斥令敷衍了事。这天下午,县城里忽然到了十几个灰军服,斜皮带,情形极狼狈的少年,过了一夜,就匆匆上省去了。立刻从县前街的清风阁里散出许多极可怕的消息。据有名的消息家陆慕游的综合的报告,便是:有一支反对省政府的军队“反对省政府的军队”,亦即指反革命的夏斗寅的部队。(作者原注)从上游顺流而下,三四天内就要到县;那时,省里派来的什么什么,一定要捉住了枪毙的。
许多人精密计算,此时县城里只有一个负伤的李克正是省里派来的。
可是另有一说,就大大不同了。这是刚从城外五星桥来的一位测字先生的报告,他睁圆了眼睛,冷冷地说:
“哼!该杀的人多着呢!剪发女子是要杀的,穿过蓝衣服黄衣服的人也要杀,拿过梭镖的更其要杀!名字登过工会农会的册子的,自然也要杀!我亲眼见过来。杀,杀!江水要变成血!这就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测字先生的话,在第二天一早就变成了小小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被不知什么人贴在大街小巷。中间还有较大的方纸,满写着“尔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类的话。中午,同样的小方纸,又变成了传单,公然在市上散发了。全城空气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紧张。
傍晚,在紧急会议之后,县工会和农会命令纠察队出勤,紧要街道放步哨,并请公安局协助拘拿发传单和小纸条的流氓。大局似乎稳定些了。
李克知道了这些情形,特请方罗兰、陈中去谈话。
“城中混乱的原因,”李克说,“大概有两个。胡国光派和土豪劣绅新近联合,自然要有点举动,此其一;上游军事行动的流言,增加了土豪劣绅的势焰,此其二。目下人民团体已经着手镇压反动派的活动,县党部也应该有点切实的工作。”
听了这话,方罗兰沉吟着;陈中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