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伤心。我不能爱你,并不是我另有爱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纠缠的人,我也不怕和他们纠缠;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冲动,有时我也不免——但是这些性欲的冲动,拘束不了我。所以,没有人被我爱过,只是被我玩过。”
现在方罗兰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盯住孙舞阳看,嘴唇有点抖。可是孙舞阳坦然地又接着说:
“罗兰,你觉得我这人可怕罢?觉得我太坏了罢?也许我是,也许不是;我都不以为意。然而我决不肯因此使别人痛苦,尤其不愿因我而痛苦者,也是一个女子。也许有男子因我而痛苦,但不尊重我的人,即使得点痛苦,我也不会可怜他。这是我的人生观,我的处世哲学。”
这一番话,像雷轰电掣,使得方罗兰忽而攒眉,忽而苦笑,终于是低垂了头。他心中异常扰乱,一会儿想转身逃走,一会儿又想直前拥抱这可爱而又可怕的女子。孙舞阳似乎看透了方罗兰这一切的内心的矛盾,她很妩媚地笑了笑,又款步向前,伸手抓住了方罗兰的满是冷汗的一双手,跟方罗兰几乎脸偎着脸,亲亲热热地,然而又像是嘲笑方罗兰的缺乏勇气,她用了有点类乎哄孩子的口吻,轻声说:
“罗兰,我很信任你。但我不能爱你。这太好了,我不愿你因爱我而自惹痛苦。况且又要使你太太痛苦。你赶快取消了离婚的意思,和梅丽很亲热地来见我。不然,我就从此不理你。罗兰,我看得出你恋恋于我,现在我就给你几分钟的满意。”
她拥抱了满头冷汗的方罗兰,她的只隔着一层薄绸的温软的胸脯贴住了方罗兰的剧跳的心窝;她的热烘烘的嘴唇亲在方罗兰的麻木的嘴上;然后,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罗兰糊糊涂涂地站在那里。
十分钟后,方罗兰满载着苦闷走回家去。他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孙舞阳的那番话语;他想把平时所见的孙舞阳的一切行动言论态度,从新细细研究。但是他的心太乱了,思想不能集中,也没有条理。只有孙舞阳的话在他满脑袋里滚来滚去。他已经失去了思考和理解,任凭火热的说不出的情绪支配着。这味儿大概是酸的,但也有甜的在内,当他想到孙舞阳说信任他又安慰他拥抱他的时候。
晚上,似乎头脑清明些了,方罗兰再研究这问题。可爱的孙舞阳又整个地浮现在他眼前,怀中温暖地还像抱着她的丰腴的肉体。虽则如此,他仍旧决定了依照孙舞阳的劝告。太太不肯了解,又怎么办呢?这本不是方罗兰要离婚,而是太太。孙舞阳显然没有明白这层曲折。太太不是说过的么?除非是孙舞阳死了,或是嫁了人,才能消灭她的怀疑。死,原是难说的,但孙舞阳不像一时便会死;她一定不肯自杀,而城里也没有时疫。嫁人呢,本来极可望,然而现在知道无望了,她决不嫁人。在先方罗兰尚以为太太的话不过是一时气愤,无理取闹,可是这几天他看出太太确有这个不成理由的决心。所以孙舞阳的好意竟无法实行,除非她肯自杀。
当下方罗兰愈想愈闷,不但开始恨太太,并且觉得孙舞阳也太古怪,也像是故意来玩弄他,和太太串通了来玩弄他。他几乎要决心一面和太太正式离婚,一面不愿再见孙舞阳。但是主意素来活动的他,到底不能这么决定。最后,他想得了一个滑稽的办法:请孙舞阳自己来解决太太的问题。
于是方罗兰像没事人儿似的睡了很安稳的一夜。
翌日一早,方罗兰就到了妇女协会。孙舞阳刚好起身。方罗兰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从头细讲他和太太的纠纷。他现在看孙舞阳仿佛等于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什么话都说了出来;连太太被拥抱时的冷淡情形,也说得很详细。他的结论是:
“我已经没有办法,请你去办去。”
“什么?我去劝解你的太太么?事情只有更坏。”
“那么,就请你不要管我们离婚的事;我们三个人继续维持现状。”
孙舞阳看了方罗兰一眼,没有说话。她还只穿着一件当作睡衣用的长袍,光着脚;而少女们常有的肉体的热香,比平时更浓郁。此景此情,确可以使一个男子心荡;但今天方罗兰却毫无遐想。从昨天谈话后,他对于这位女士,忽爱,忽恨,忽怕,不知变换了几多次的感想,现在则觉得不敢亲近她。怕的是愈亲近愈受她的鄙夷。所以现在孙舞阳看了他一眼,即使仍是很温柔的一看,方罗兰却自觉得被她的眼光压瘪了;觉得她是个勇敢的大解脱的超人,而自己是畏缩,拘牵,摇动,琐屑的庸人。
方罗兰叹了口气,他感到刚脱口的话又是不妥,充分表示了软弱,无决心,苟安的劣点,况且维持现状也是痛苦的,以后孙舞阳也不理他,则痛苦更甚。
“但维持现状也不好,总得赶快解决。”他转过口来又说。“也许梅丽要催我赶快解决——正式离婚。假使梅丽终于不能明白过来,那么,舞阳,你可以原谅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