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的声音,更加近了,夹着锣声;还有更近些的野狗的狂怒的吠声。陈中苦着脸向四下里瞧,似乎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彭刚已经把上衣脱了,拿些墨水搽在脸上。方罗兰用两个手背轮替着很忙乱地擦额上的急汗,反复自语道:
“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
突然,野狗的吠声停止了;轰然一声叫喊,似乎就在墙外,把房里各位的心都震麻了。号房使着脚尖跑进来,张惶地然而轻声地说:
“来了,来了;打着大门了。怎么办呢?”
果然擂鼓似的打门声也听得了。那勤务兵飞也似的跑进来。似乎流氓们已经攻进了大门。喊杀的声音震得窗上的玻璃片也隐隐作响。房内的老地板也格格地颤动起来;这是因为几位先生的大腿不客气地先在那里抖索了。
“警备队立刻就来!再支持五分钟——十分钟,就好了!”
孙舞阳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急口地说。大家才记起她原是去打电话请救兵的。“警备队”三字提了一下神,人们又有些活气了。方罗兰对勤务兵和号房喝道:
“跑进来做什么!快去堵住门!”
“把桌子椅子都堵在门上!”林子冲追着说。
“只要五分钟!来呀!搬桌子去堵住门!”
彭刚忽然振作起来,一双手拉住了会议室的长桌子就拖。一两个人出手帮着扛。大门外,凶厉的单调的喊杀声,也变成了混乱的叫骂和扑打!长桌子刚刚抬出了会议室,号房又跑进来了,还是轻声地说:
“不怕了!纠察队来了!正在大门外打呢。”
大家勉强松了口气。刚把长桌子拖到大门口,而且堵好的时候,忽然,砰,砰!尖脆的枪声从沸腾的闹声里跳出来。接着是打闹的声音渐远渐弱。警备队也来了,流氓们大概已经逃走了。
半点钟后,什么都明白了:大约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带着斧头,木棍,铁尺,在袭击了妇女协会后,从冷街上抄过来攻打县党部;流氓们在妇女协会里捉了三个剪发女子——一个女仆和两个撞来的会员,在路上捉了五六个童子团,沿途鞭打,到县党部门前时,已经都半死了。后来,在县党部门前,流氓被纠察队打散,并且被捉住了四五个。
这一个暴动,当然是土豪劣绅主动策划的,和胡国光有关系也是无疑的,因为被捉的流氓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人们认识他就是胡国光的儿子胡炳。他直认行凶不讳,并且说,在妇女协会边门口,强奸了一个美貌女子。
“哼!明后天大军到来,剪发女子都要奸死,党部里人都要枪毙。今天算是老子倒楣。明天就有你们的。”
这个小流氓很胆大地嚷着,走进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当天下午,近郊的农民进来一千多,会合城里的店员工人,又开了群众大会,把店员工会的林不平拘捕了,因为他有胡国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枪毙上午捉住的流氓。但县党部毫无表示,也没有人到大会里演说。当时林子冲曾对方罗兰说:
“土豪劣绅何等凶暴!在妇协被捉的三个剪发女子,不但被轮奸,还被他们剥光了衣服,用铁丝穿乳房,从妇协直拖到县党部前,才用木棍捣进阴户弄死的。那些尸身,你都亲眼看见。不枪毙那五六个流氓,还得了么?党部应该赞助人民的主张,向公安局力争。”
然而方罗兰只有苦着脸摇头,他心里异常地扰乱。三具血淋淋的裸体女尸,从他的眼角里漂浮出来,横陈在面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个寒噤,闭了眼。立刻流氓们的喊杀声又充满了两耳。同时有一个低微的然而坚强的声音也在他心头发响:
——正月来的账,要打总的算一算呢!你们剥夺了别人的生存,掀动了人间的仇恨,现在正是自食其报呀!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不得不下死劲来反抗你们,你忘记了困兽犹斗么?你们把土豪劣绅四个字造成了无数新的敌人;你们赶走了旧式的土豪,却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们要自由,结果仍得了专制。所谓更严厉的镇压,即使成功,亦不过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驾驭的另一方面的专制。告诉你罢,要宽大,要中和!惟有宽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杀。现在枪毙了五六个人,中什么用呢?这反是引到更厉害的仇杀的桥梁呢!
方罗兰惘然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底下的微语,再睁开眼,看见林子冲的两颗小眼珠还是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忽然这两颗眼珠动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变成了上黑下白的两个怪形的小圆体;呵!这分明是两颗头,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尸颈上的两颗剪发的头!“剪发女子都要奸死”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他咬紧了牙齿,唇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苦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