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佩即起离椅,就镜台中理其发,而后以丝巾净拭其靥。余中心甚为莲佩凄侧,此盖人生至无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湾,庄?频频叹喟,复时时细诘侍婢。是夕,余至书斋觅书,乃见庄?含泪对灯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觅辞慰之,庄?凄声语余曰:“灵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觉惊曰:“何时碎之?何人碎之?”
庄?曰:“吾俱不知,吾归时,即枕下取观始知之。”
庄?言已,呜咽不胜。适其时莲佩亦至,立庄?之前问曰:
“君何谓而哭也?或吾有所开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问不一答。莲佩固心知其哭也为彼,遂亦即庄?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莲佩归卧室。余见庄?战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劝之安寝。
明晨,余复看庄。庄?见余,如不复识,但注目直视,默不一言。余即时请谒其叔,语以庄?病症颇危,而稍稍道及灵芳之事,冀有以助庄?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听吾言,狂悖已甚。烦汝语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女不贞,士不信’,古有明训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据此人病状,乃肝经受邪之症,用人参、白芍、半夏各三钱,南星、黄连各二钱,陈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钱,水煎服,两三剂则愈。烦为我照料一切。”言时浩叹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药局配方。侍婢低声语余曰:
“燕小姐昨夜死于卧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问曰:“汝亲见燕小姐死状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见之,盖以小刃自断其喉部也。”
余曰:“万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药。”
及余返庄?卧内,庄?面发紫色,其唇已白,双目注余面不转。余问:“安否?”累问,庄?都如不闻。
余静坐室中待侍婢归。庄?忽而摇首叹息,一似知莲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无人语彼,何由知之?忽侍婢归,以药付余,复以一信呈庄。庄?观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复变而为青。
余侧身抚其肩。庄?此时略下其泪,然甚稀疏。余知此乃灵芳手笔,顾今无暇阅之。更迟半句钟,侍婢将汤药而进。庄?徐徐服之,然后静卧。余乃乘间披灵芳之信览之,信曰: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银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点首太息而已。今者我两人情分绝类!前日趋叩高斋,正君偕莲姑出游时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劝。昔日遗簪,乃妾请于令叔碎之,用践前言者也。今兹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恋恋细弱,须一意怜爱莲姑。妾此生所不与君结同心者,有如?日。复望君顺承令叔婶之命,以享家庭团?之乐,则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订姻缘于再世,尽燕婉于来生。自兹诀别,夫复何言!
灵芳再拜余观竟,一叹庄?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叹莲佩之不可复作,而灵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计及之矣。
庄?忽醒而吐,余重复搓其背。庄?吐已,语余曰:“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螃蟆
言至此,咽气不复成声。余即扶之而卧,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嘱侍婢好好看视,冀其明日神识清爽,即可仍图欢聚。余遂离其病榻,归寝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静坐吸烟,连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视之,不觉一句半钟。余甫合眼,忽闻有人启余寝室之门,望之,则见侍婢待烛仓皇,带泪而启余曰:“公子气断矣!”
余急起趋至其室,按庄?之体,冷如冰霜。少间,其叔婶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无他言。惟其婶垂泪颤声抚庄?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复哭。
天明,余亟雇车驰至红桥某当铺,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无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红痣如瓜子大。猛忆此女乃灵芳之婢,遂问之曰:“灵姑安否?”
女含泪不答。余知不佳。时女引余至当铺屋角语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缢,恫哉!今家中无钱部署丧事,故主母命我来此耳。”
余闻此语,伤心之处,不啻庄?亲闻之也。
迟三日,为庄?出葬之日,来相送者,则其远亲一人,同学一人,都不知庄?以何因缘而殒其天年也。既安葬于众妙山庄,余出厚资给守山者,令其时购鲜花,种于坟前,盖不忍使庄?复见残英。
今兹庄?、灵芳、莲佩之情缘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见之期,然而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