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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碎簪记

余受而读之,乃通告列国文件,盛载各省劝进文中之警句,以证天下归心袁氏。余以此类文句,译成国外之语,均虚妄怪诞、谄谀便辟之辞,非余之所能胜任也,于是敬谢不敏。某要人曰:

‘子不译之,可,今但恳子联名于此,愿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贵署区区不肖之名?’遂与某要人别。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处,余始知被羁押。时杜灵运为某院秘书,闻吾为奸人所陷,鼎力为余解免。事后弃职,周游大地,今羁瑞士。

灵运弱冠失父,偕灵芳游学罗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当余新归海上,偕灵运卜居涌泉路,肥马轻裘与共。灵运将行,余与之同摄一小影,为他日相逢之券。积日灵运微示其贤妹之情,拊余肩而问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几于泣下,其时吾心许之,而未作答词焉。吾思三日,乃将灵运之言闻于叔婶,叔婶都不赞一辞,吾亦置之不问。一日,灵运别余,萧然自去。灵运情义,余无时不深念之。顾虽未见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万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爱之,而不愿见之,是又何故?”

庄?曰:“始吾不敢有违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为人子侄,固当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与灵芳相见者,亦以子天真诚笃,一经女子眼光所摄,万无获免。此正令叔慈爱之心所至,非猜薄灵芳明矣。吾今复有一言进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婶必为子安排妥当,子虽初心不转,而莲佩必终属子。子若能急反其所为,收其向灵芳之心,移向莲佩,则此情场易作归宿,而灵芳亦必有谅子之一日。不然者,异日或有无穷悲慨,子虽入山,悔将何及?”

余言至此,庄?面色顿白,身颤如冒寒。余颇悔失言,然而为庄?计,舍此再无他言可进。余待庄?神息少靖乃去。

数日,其叔婶果挈庄?居于江湾之别业。余往访之,见其叔手《东莱博议》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观且摇其膝。

庄?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闻言,乃徐徐脱其玳瑁框大眼镜,起立向余略点其首,问曰:“自上海来乎?”

余曰:“然。”

又曰:“吾闻汝足迹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随意游览。”

余曰:“敬谢先生。”

时侍婢将茶食呈于藤几之上。庄?引余坐定,其叔劝进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莲子分余,又分庄。余密觇其爪甲颇长,且有黑物藏于爪内,余心谓墨也,彼必善爪书。

茶既毕,庄?导余观西苑。余且行且语庄?曰:“令叔和蔼可亲,子试自明心迹,于事或有济也。”

庄?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顺,独此一事,难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无日不耿耿于怀。迹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怜我!特以此属自由举动,吾叔故谓蛮夷之风,不可学也。”

尔时隆隆有车声,庄?与余即至苑门。车门既启,一女子提其纤鞋下地,余静立瞻之,乃临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视余,即转目而视庄,含娇含笑,将欲有言。余知庄?中心已战栗,但此时外貌矫为镇定。

女果有言曰:“闻玉体有恙,今已平善耶?”

庄?曰:“谢君见问,愈矣。”

女曰:“吾前归自青岛,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沪。”言至此,回其清盼而问余曰:“曼殊先生归几日矣?”

余曰:“归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复问庄?曰:“湖上遇灵芳姊耶?”

庄?曰:“彼时适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续曰:“然则至今亦未之见面耶?”此语似夙备者。

斯时庄?实难致答,乃不发一言。女凝视庄,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赠簪之时,吾一一知之矣。”

少选,侍婢请女入。余同庄?往草场中,徘徊流盼。忽而庄颜色惨白,凝立不动,余再三问之,始曰:“余思及莲佩前此垂爱之情及阿婶深恩,而吾今兹爱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复悟君前日训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见庄?忧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宁,容日吾当代子陈情于令叔,或有转机,亦未可料。”实则余作此语,毫无把握。然而溺于爱者,乃同小儿,其视吾此语,亦如小儿闻人话饼,庄?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