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就希望你这样,”拉斯蒂涅大声说道。
五百辆马车的车灯,把鲍赛昂公馆四周照得通明。亮堂堂的大门两边,各有一名精神抖擞的骑警。上流贵宾蜂拥而至,人人兴致勃勃,都要瞧瞧这位落难贵妇。所以在德·纽沁根夫人和拉斯蒂涅进去的时候,公馆一楼的每间屋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当年大郡主指路易十四的堂姐德·蒙庞西耶女公爵(1627—1693)。和情郎被路易十四活活扯散,宫里上下纷纷拥到郡主府上;自那以后,还没有一件情场悲剧比德·鲍赛昂夫人的更加引起轰动。尽管事到临头,天潢一脉的勃艮第王族的末代女嗣,堂而皇之超然痛苦,直到最后依然居高临下,俯视那些达官贵人。当初她肯与他们虚与委蛇,不过是用以渲染她的情场得意罢了。每个客厅都有巴黎佳丽增色,个个盛装艳服,笑容可掬。子爵夫人周围簇拥着宫里最显赫的人物、各国大使、各部大臣、各界名流,他们胸前挂着五花八门的勋章、五颜六色的绶带。乐队奏出的旋律,在金碧辉煌的公馆里缭绕;可是在女主人心目中,这地方恍如一片荒漠。德·鲍赛昂夫人站在第一间客厅前面,迎接她那些所谓的朋友。她身穿白衣,简单的发辫上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平静安详,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清高,更没有装出高兴。谁也看不透她的心思,俨然一尊尼俄柏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吕狄亚王坦塔罗斯之女,第比斯王安菲翁之妻。她因多子多女而自诩,后遭惩罚。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杀尽她的孩子,尼俄柏悲痛至极,化为石像。石像。她对几个要好的朋友报以微笑,有时不乏调侃的意味;但在众人眼里,她依然如故,同她被幸福聚光的时候一样;即使最麻木的人看了也赞叹不已,就像古罗马少女纷纷为含笑而死的斗士鼓掌喝彩。达官贵人似乎都精心打扮了,好向他们的一位女王告别。
“我生怕您不来呢,”她对拉斯蒂涅说道。
“夫人,”拉斯蒂涅以为这话有责怪的意思,便声音激动地答道,“我来了就要待到最后。”
“好,”她握住他的手说。“在这儿,您也许是我惟一能够信赖的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远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便抛弃。”
她挽过拉斯蒂涅的手臂,把他领到打牌的客厅,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对他说道:
“请您去侯爵那儿一趟。我的仆人雅克送您去,他会给您一封信,是交给侯爵的。我是向他索还我的书信。我想,他会全部交给您的。您拿到之后,回来上楼到我的卧室。下人会禀报我的。”
她最要好的朋友德·朗热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过去迎接。拉斯蒂涅走了,上罗什菲德公馆找德·阿瞿达侯爵,据说他今晚在那边;他果然找到了。侯爵把他领到自己家中,交给大学生一个匣子,对他说道:“都在这里面。”
他似乎想跟欧也纳谈谈,要么是想问问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况,要么是想透露他对婚姻大概已经失望,后来果然如此。不料他眼里忽然闪过一道自负的亮光,便拿出可叹的勇气,为最高尚的感情守口如瓶。
“亲爱的欧也纳,关于我,什么也别跟她说。”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示意他可以走了。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公馆,给带到子爵夫人的卧室,里面一派准备动身出门的情景。他在炉边坐下,望了望雪松木的匣子,陷入深深的哀愁。在他心中,德·鲍赛昂夫人简直与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女神一般无异。
“啊!我的朋友,”子爵夫人进来说道,一边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他见表姐噙着泪水,两眼望天,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拿起匣子,放进火里,看它烧起来。
“他们在跳舞!他们都准时来了,死神却迟迟不来。嘘!朋友,”拉斯蒂涅要说什么,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对方嘴上,继续说道;“我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我要远走诺曼底隐居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不得不做各种准备,签署文书,料理事务;我没一个人能派到……”她停了一下。
“他肯定在……”
她痛苦不堪,欲言又止。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痛苦,有些话简直说不出来。
“总之,”她又说道,“刚才我就是等您今晚帮这最后一次忙。我想送件东西给您,作为友谊的纪念。我会经常想到您,我觉得您善良高尚,年轻诚实,当今社会实在难得。希望您有时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瞧,“喏,这是我放手套的盒子。每次我上舞会或剧院之前拿手套时,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的;每当我碰这盒子,总会在里面留点遐想,里面有许多我的气息,有离去的整个德·鲍赛昂夫人。请您收下吧。回头我叫人送到阿图瓦街您的住处。德·纽沁根夫人今晚很出色,您要好好爱她。我们再不能相见了,朋友,但请相信,我会为您祝福,您一直对我不错。咱们下楼吧,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在哭泣。我今后有的是时间,独自一人的时候,谁也不会过问我的眼泪了。我再瞧瞧这间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