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庄稼汉被弄得有些惶惑不安,打算站起赶紧溜掉,忽然听到古怪老爷那犹如洪钟般的声音:
“你这个畜生怎么这样讨厌呢?”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没干什么,”傻瓜蛋嗫嚅地说,“我没干什么……我只是……”
“好了,那就闭上嘴巴!”古怪老爷说,“雅科夫,快唱吧!”
雅科夫用手掐住喉咙。
“伙计,怎么有点儿……有点儿……噢……真不知道,怎么有点儿……”
“哎,得了,别慌张嘛。真不害臊!……干吗扭扭捏捏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嘛。”
古怪老爷说完便低下了头,等着他唱。
雅科夫不再说话了,只是往周围望了望,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紧盯着他,尤其是包工头。包工头脸上除了那种常有的自信,及在喝彩声中受到鼓舞的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情之外,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示出来一点点不安。他把身子靠在墙上,重又把两只手塞到大腿底下,但是两条腿不再晃动了。雅科夫终于把脸露了出来,那张脸真有些像死人一样惨白;两只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闪射出轻微的亮光。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便唱了起来。……他的起音是微弱的、颤抖而不平稳的,好像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而是来自远方,仿佛是偶然飘进屋子里来的一样。这颤抖的、金属般的声音,对于我们所有在场的人产生一种奇怪的作用。我们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尼克拉·伊凡内奇竟然直直地挺着身子。在起唱之后,紧接着便是一个比较坚定而悠长的声音,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发颤,就好似琴弦突然被手指头猛劲儿一拨,发出铮铮的响声之后,还要颤动一会儿,并且迅速地变低。在第二个音之后,是第三个音,于是凄凉的歌声渐渐地激昂起来,豪放地激荡起来。他唱着:“田野里的小路,一条又一条……”我们大家都感到甘甜优美,心神激荡。说实在的,我很少听到这样的歌声:这种歌声刚开始有些像金属器皿碎裂的声音,后来又有玉珠相互撞击的声音,甚至带有哀伤凄婉的韵味儿。但是其中有真挚而深沉的激情,有青春勃发的气息,有精力蓬勃而又甜蜜甘美的情调,其中又有一种令人心荡神驰和悲凉寂寥的意味儿。一个俄罗斯人那颗真挚而热情的心灵在歌声中激荡着、回响着,它能紧紧地抓住你的心,直接拨弹着他那俄罗斯人的心弦。雅科夫自己显然已经如醉如痴了:他不再怯懦了,已经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了。他的歌声不再战栗,而只是有一点儿轻轻地颤抖,犹如箭一样的穿入听众的心灵之中,隐隐约约地发出内在的颤抖,这种声音越来越激昂,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嘹亮。记得有一天黄昏时分,大海退潮的时刻,远处传来了波涛汹涌的威严而深沉的呼啸声,我在平缓的黄沙海滩上,看到一只很大的白鸥落了下来:它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那丝绸一般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只是偶尔向着熟悉的大海,迎着嫣红色的落日,缓缓地伸展开它一对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科夫的歌声,便想起了那只白鸥。雅科夫唱着,唱着,已经沉醉在出神入化的境地,似乎忘记了他的竞争者和我们所有在场的听众,但是显然是受到我们这无声的、热情的共鸣所鼓舞,就像游泳的人受到波浪的浮荡和推拥一样,顿感力量倍增,精神焕发。他的歌声声声都给人一种异常亲切和无限壮阔的感觉,就好像一片熟悉的大草原在你的面前展开,伸向一望无际而又辽阔无边的远方。我觉得,泪水在我的心中奔涌,涌向我的双眼,使我变得热泪盈眶了。突然响起了一阵低咽、喑哑的哭声,使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回头张望,原来是酒店老板的妻子把胸脯俯在窗子上,在那里激动地哭泣。雅科夫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加嘹亮动听、甘美悦耳了。尼古拉·伊凡内奇低下了头,眨眼儿把脸转向一旁。听得入迷的傻瓜蛋呆呆地站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穿灰色长袍的庄稼汉也动情地在屋角里低声啜泣着,悲伤地低语着,还轻轻地摇着头,就是古怪老爷那紧皱着的浓眉下也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在他那钢铁般坚毅的脸上慢慢地滚动着,滑落着。包工头用握紧的拳头撑着前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要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很高的、非常尖利的音上骤然间停下来,我真不知道在场的全体听众怎样从痴迷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没有一个人惊呼或喝彩,甚至没有一个人动一下。大家仿佛还在等待,看雅科夫是否还要唱。但是他只睁大了眼睛,好像对我们大家的沉默不语感到惊讶,用询问的目光环顾和扫视了所有的听众之后,才看出他征服了所有的人,他取胜了……
“雅科夫!”古怪老爷叫了一声,并意味深长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就再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