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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1847

大约五六年前秋季里的一天,我在从莫斯科前往图拉的途中,由于租不到驿马,在驿站的屋子里差不多滞留了一整天。我这一次是打猎归来,因为粗心大意而考虑不周,便把自己的三匹马先打发回去了。驿站长是上了年纪之人,脸色阴沉沉的,头发散乱,都快要盖到鼻子上了,一双眼睛小小的,好像没睡醒似的。不论我如何诉苦,如何恳求,他都是半死不活地发着牢骚,气势汹汹地把门摔得砰啪直响,仿佛在诅咒自己这倒霉的差事。再不就是走到台阶上去骂手下的车夫出气,车夫们根本不管他这一套,依旧捧着沉重的马轭慢腾腾地在泥泞中磨蹭着,或者坐在板凳上哈欠连天地搔痒痒,把自己上司的咒骂和吼叫当作耳边风。我一遍又一遍地喝茶消遣打发时间,已经喝了三四次了,几次想睡觉,但是又总是睡不着,把墙上和窗子上的题词全都看过了,实在烦死人了。我正怀着冷漠而绝望的心情望着我的马车那竖起来的辕子,忽然传来一阵马铃声,便看到一辆套着三匹马的中型马车停到了台阶前,那三匹马已经累得汗水淋漓、精疲力竭了。来客跳下车来,大声地喊道:“赶快换马!”然后走进了房间。就在他听过驿站长说“没有马”之后,脸上出现那种惊疑而失望的表情的时刻,我已经把这位新同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而且是怀着一个等得烦躁无奈而又充满极为好奇的心情观察的。来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岁,由于生过天花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那张脸枯黄焦瘦,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铜色。满头青黑色的长发,脑袋后面的长发一卷一卷地吊到衣领上,两颊上部是神气活现的鬈发;一双小眼睛还带着肿眼泡,显得呆滞无神;上嘴唇稀稀疏疏胡髭向上翘着。他的穿着打扮像一个赶马市的形骸放浪而又横行无羁的地主;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油垢的花上衣,脖子上吊着一条褪了色的雪青色绸领带,套着一件带铜纽扣的背心,下身穿着一条大喇叭口裤腿的灰色裤子,裤脚下刚刚露出脏兮兮的靴子尖儿。他身上散发着令人讨厌的烟味和酒气。在他那勉强露出袖子的又红又粗的指头上,戴着一个又一个的银戒指和图拉戒指。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到处可见,成千上百,不足为奇。说句心里话,同这号人物结识和交往,简直毫无一点儿情趣可言。然而,尽管我对此人抱有成见,或不屑一顾,但却不能不注意他脸上所表现出的那种亲切和善而又真诚热烈的神情。

“看,这位先生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了。”驿站长指着我说道。

我心想:“这个家伙在拿我开心呢——何止一个多小时了!”

“那或许,这位先生不那么着急吧。”新来的人说道。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驿站长阴阳怪气地答道。

“难道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真的一匹马都弄不到?”

“毫无办法。一匹马也弄不到。”

“唉,那您吩咐一声,叫人给我烧茶炊吧。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等了。”

此人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帽子丢在桌子上,用手拢了拢头发。

“您喝过茶了吗?”他问我。

“喝过了。”

“请赏光,再陪我喝两杯怎么样?”

盛情难却,我只好同意了。那个又高又大的棕红色茶炊已经是第四次摆到桌子上了。我拿出来一瓶罗姆酒?。我把我这个同伴看成一个领地不多的贵族,果然不出所料,没有弄错。他的姓氏和名字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我们闲聊了起来。他来了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真诚坦率地向我说起他平生的经历了。

“我现在是到莫斯科去,”他在喝第四杯茶时,对我说,“现在,我在乡下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

“为什么没事情可干了呢?”

“实在是没事儿可干了。家业败落了,说老实话,庄稼人也都让我给搞破产了。年景不好,遇到灾荒,不仅歉收,还碰上了一桩又一桩的倒霉事儿……”他心灰意冷地向旁边望了一眼,接着说道,“说实在的,我算一个什么样的当家人!”

“到底儿为什么呀?”

“没用啊,”他打断我的话,说道,“哪有像我这号的当家人!”他把头转向一边,不停地吸着烟,接着说,“您看看我,或许以为我是一个……可是,说实在的,我只受过中等教育,财产又不多,请您见谅,我是个直爽的人,而且……”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就摆了摆手,看样子不打算再说下去了。我便开始劝慰他,说他不该这么想,并告知他我很高兴与他相遇和聊天,等等。后来又向他指出,经管产业似乎并不需要很高深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