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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十年(节选)-五

“京都方面的朋友也可有三四人加入”,便是说的郑伯奇、穆木天、张凤举、徐祖正诸人。伯奇那时还在京都三高,我和他的交际,又是由于寿昌介绍的。自寿昌来访之后,他便在和我通信了。

我听了仿吾的劝告,打消了转学向京大的念头,但我的烦闷并没有因而打消。我在二三两月间竟至狂到了连学堂都不愿意进了。一天到晚踞在楼上只是读文学和哲学一类的书。我读了佛罗贝尔的《波娃丽夫人》,左拉的《制作》,莫泊桑的《波南密》、《水上》,哈姆森的《饥饿》,波奕尔的《大饥》;还有好些易卜生的戏剧,霍普特曼的戏剧,高斯华绥的戏剧。愈和这些书接近,便愈见厌弃医学,回国的心事又抬起了头来。

当在这样烦闷而动摇着的时候,仿吾也和我一样在烦闷而动摇。他是学造兵科的人而要彻底地研究托尔斯泰,单是这一点已经就可以知道他的矛盾。他在东京是和他的一位同乡李凤亭住在一道的。那是在一处私立大学学法政的人,在一九二一年的二月毕了业,先回上海去了。泰东图书局在那时打算改组编辑部,要分成法学、文学、哲学三科。李凤亭任法学主任,李石岑任哲学主任,是已经约定了的。李凤亭便推荐仿吾为文学主任。于是仿吾就决定了回国的计划,并把临到头的毕业试验也抛弃了。他决定在三月尾上由神户乘船动身,船在四月一号可以抵门司。我得到这个消息,便急转直下地也决定在四月一号到门司去,和仿吾同船回国。

我是在晚上动身的。那时候我家里还稍稍出了一点悲剧:便是我们在海上住了两年多的房子,在我决定了走的三月三十一号的那一天,屋主来领了房金,同时说他的房子要改建了,限我们在一礼拜之内搬出。这到后来才知道只是一个口实,实际上是他另外找到了一家愿多出一倍房金的佃客。那房子是一楼一底,楼上有两间房屋,底下是日本的渔家式的建筑,一边是墙壁,一边是敞放着的,虽也是两间的间隔,但并不成为房间。我们起初租赁下来的时候,房金是每月六元,把我们赶走之后,所新招的一家人听说是每月十二元。在我已经决定了走,而我留在后边的家族却要被人驱逐,这使我的决心发生了动摇。在这儿我是应该感谢我的安那的。她平常虽是阻挡我,不要我转学,不要我回国,但她看到我就像成为了狂人的一样,呆在家里几月不进学校,她也就决心让我把医学抛掉,回国去另外找寻出路。她的性格比我强,只要一起了决心,便没有什么游移。在我动摇着的时候,反是她来鼓励我,执行了既定的计划。

由福冈到门司只有两个钟头的火车。我动身时是在夜里,因为在白天时两个孩子看见我走,是会哭的。安那在夜间煮了些红豆饭,烧了一匹红鲷鱼来替我饯行。这是日本民间的风习,表示喜庆或祝贺的时候便要用这些东西。红豆饭不消说是取其红色。鲷鱼在上海市上称为铜盆鱼,有红有黑,红色的居多。

走的时候天在下雨。安那说要送我到箱崎车站上去,我阻止了她,怕的是两个孩子在夜间醒了来没人照顾。

丢着一妻二子在后边,虽说是回国、实际是等于出外漂泊的我,我的不值钱的眼泪和那晚的夜雨一样,是淋漓地洒雪过的。我最放不下心的,便是我走之后,剩下的家里人在一礼拜之内不能不另寻巢穴。

安那安慰我,她说:“在村上有些熟人,在你回国之后暂时还有官费可领,我们的事情你可不用担心。只希望你回国去努力,有了职业时,我们便回来跟着你。”

就这样同安那住了四年另三个月,才第一次要作长久的分离。我在夜雨中从十里松原穿过,到箱崎车站去搭夜车,我心中的感慨就好像古代的武士出去上阵一样。——不是说自己很勇敢,有视死如归的精神,是自己的漂泊的前途,吉凶莫卜。

在门司的船上遇着了仿吾,天色也晴起来了。海湾中的海水呈着浓蓝的颜色,有好些白鸥在海上翻飞。在晴明的自然中,与久别的旧友重逢,夜来的忧郁已被清冷的海风吹送到太平洋以外去了。我那时候委实感受着了“新生”的感觉,眼前的一切物象都好像在演奏着生命的颂歌。仿吾搭的是三等舱,他在自己的铺位旁边另外替我空下了一个铺位。同时他还替他的友人护送着家眷,那是搭着二等舱的。

在门司时天色异常清明,但不料船一出海便遇到风雨。我是爱晕船的人,睡在那黑蜮蜮的三等舱中一动也不敢动。仿吾很强,他时而要跑到二等舱去照拂友人的孩子们,时而又跑到三等舱来和我谈话。仿吾随身带了不少的德文书,雷克朗牟(Reclam)版的屠格涅夫的小说。他的托尔斯泰的研究又已经转换成屠格涅夫的研究了。我睡在船上算得到机会把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处女地》等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