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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稀奇事

又停了一会儿,我忍住没打岔:

“可是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祷告完了时——要是他真的有个完的话——他居然换了嗓子唱起歌来。嗨,您知道他说话的声音多好听,您知道他那种声音简直可以逗得一只铁铸的狗从门口台阶上跑下来舔他的手。可是您要是相信我的话,长官,那比他唱歌的嗓音可差得远哩!比起这孩子的唱歌声来,笛声都显得刺耳。啊,他就在那黑暗中像轻柔的流水似的唱着,声音又低沉又柔和悦耳,让你觉得你自己好像在天堂里似的。”

“那又怎么会‘叫人受不了’呢?”

“嗨,问题就在这儿,长官。您听他唱吧——

就像我一样——贫穷、倒霉又瞎眼——

您只要听他唱一次,看看您会不会浑身都融化了,看看您会不会流眼泪!不管他唱什么,都会一直钻进你的心窝里——深深地打中你的要害——而且每次都让你神魂颠倒!你只要听听他唱——

有罪的、伤心的人儿,恐怖充满了你的心,

不要等到明天,今天你就要归顺天主;

不要辜负那种慈爱,

因为那种慈爱来自天主——

还有其他这些东西。真叫人听了就觉得自己是天下心眼最坏、最不知好歹的人。当他唱起那些关于家乡、母亲、童年、从前的回忆、各种烟消云散的往事以及死去的老朋友的歌来,就会把你一生怀念的难忘的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重新带回你面前——那才真是唱得漂亮,唱得神妙,叫人爱听哩,长官——可是,上帝啊,上帝,那真叫人伤透了心!军乐队——唉,他们全都大哭起来——这些家伙个个都哭出声来,而且一点也不想掩饰;您知道吗,正是起先丢靴子去打那孩子的那些人一下子从床铺上跳下来,在黑暗中跑过去拥抱他!不错,他们就这么干的——还拼命吻他,弄得他浑身都是唾沫,还亲昵地叫他各种名字,请求他原谅他们。赶上那种时候,要是有一团人想伤害那小家伙一根头发,他们也会和这一团人拼命的,哪怕是整整一个军团!”

又停了一会:

“就这些吗?”我说。

“不错,长官。”

“那么,他们又埋怨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呢?”

“干什么?嗨,天啦,他们希望您能让他别再唱歌了。”

“这是怎么说的!你刚才还说他唱得神妙哪。”

“问题就在这儿。那实在太神妙了。一般凡人简直不能忍受。他唱的歌太叫人感动了;简直把人的心都挖出来了;它把人的感情撕得粉碎;它使人心里不舒服,自感有罪,除了地狱哪儿都不配。它老是叫人忏悔个没完,以至于让人觉得别的什么事都没有滋味,人生中也没有任何安慰。还有那种哭劲,您瞧——每天早上他们都不好意思彼此对面看一眼。”

“嗨,这倒是一件少有的事,抱怨也抱怨得古怪。那么他们真的要他不再唱了吗?”

“不错,长官,那是大伙的主意。他们不希望要求太多;要是也能叫他别再祷告,或是叫他别再祷告个没完,他们就谢天谢地了;但是主要的还是唱歌。只要能把他唱歌的嘴堵住,他们觉得祷告还可以勉强忍受;虽然老让他那么用祷告来折磨人,也实在难受。”

我告诉上士,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当天晚上,我就悄悄地跑到军乐队的营房里去听了。上士并没有过甚其词。我听到了祷告声在黑暗中祈求,我听到了那些心烦不堪的人的咒骂声,我听到了一阵靴雨穿过空气的嗖嗖声和打在大鼓周围的乒乒乓乓声。这种情形使我深有感触,但也使我兴趣盎然。不久之后,经过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后,歌声传来了。天啦,那种凄凉的音调,那种迷人的力量!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像这么甜美,这么优雅,这么温柔,这么圣洁,这么感人了。我在那儿呆的时间不长,我开始体验到了一种与一个要塞司令官不大相称的情绪。

第二天我颁命令禁止了祷告和唱歌。随后的三天中,新兵骗了入伍津贴又开小差的事层出不穷,既热闹又恼人,以至于我一次都没再想我那小鼓手。可是,一天早上雷伯恩上士来了,说道:

“那个新来的小孩举止很奇怪哩,长官。”

“怎么回事?”

“嗨,长官,他整天总在写字。”

“写字?他写什么——写信?”

“我不知道,长官;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他一下操,他老是在要塞各处钻来钻去,东张西望,老是一个人——我敢赌咒说,要塞上随便哪个角落里没有哪一处他没去过——而且他老是过不了一会儿又拿出铅笔和纸来,乱划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