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一口气把话说完,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这段话是对着窗外的茫茫夜色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茫然望着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站着,沉默不语,陷入一片沉思。
过了一会儿,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说道:“天有些凉了。”然后转身走到床边。杜洛瓦也跟着她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那股腐烂的气味更加浓烈。杜洛瓦实在无法忍受这股气味,只得将椅子拉开一点。他对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明天早上一定要入殓。”
对方回答道:“是啊。木匠早上八点钟到。”
杜洛瓦长叹一声:“可怜的人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带着一脸忧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两人不再频繁地观看尸体,尽管不久前他们还在为弗雷斯蒂埃的死感到愤懑和沮丧。
现在,他们已经慢慢习惯,何况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死去。
两人不再说话,开始一本正经地为死者守灵。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忍不住进入梦乡。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重新闭上眼睛,嘴里嘀咕着:“该死!还是被窝里舒服!”
门外突然一阵响动,将杜洛瓦从睡梦中惊醒。看护从门外走了进来。此时,天已大亮。坐在对面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上去也和他一样,被惊醒了。虽然坐了一夜,脸色有些苍白,她看上去依然光艳照人。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不由得一阵哆嗦;他大叫道:“快看,他的胡子!”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胡碴在一夜之间长了一大截,和活人几天长的差不多。人虽然死了,生命还在继续,好像要复活似的。面对如此非同寻常、恐怖可怕的景象,他们面面相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后,杜洛瓦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分别上床休息。直到中午十一点,他们才把查理入棺。事后,两人感到如释重负。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吃午饭,很想找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聊一聊;既然死者的后事已经处理完毕,他们也该恢复正常的生活。
窗户敞开着,柔和的春风不时吹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出去转一转。于是两人来到花园,围着一块小草坪悠闲地散步;呼吸着充满冷杉和桉树芳香的温润空气,不觉心旷神怡。
弗雷斯蒂埃夫人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又严肃。如同杜洛瓦昨晚说话时一样,她没有望着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已经……认真考虑过……您昨天的建议。我不想让您在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离开这里。不过,我也不会立即回答‘行’或者‘不行’。我们应该再等一等,看一看,加深一下了解。请您一定要深思熟虑,不要轻易做决定。我之所以在可怜的查理入土之前和您谈这些,是因为既然您已经提起此事,我就觉得有必要让您了解一下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您不能够理解和接受,可以尽早收回您的话。
“您要明白,婚姻对于我来说不是枷锁,而是一种组合。我需要外出、交际以及行动的绝对自由,不能忍受任何监视、猜忌和非议。当然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让我的丈夫名誉受损,也不会让他成为别人的笑柄。与此同时,我的丈夫一定要平等地对待我,视我为同盟者,而不是低他一等、惟命是从的妻子。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很多人不一样,但我是不会改变的,这就是我要说的。
“最后补充一点,请不要立即回答我。现在的回答总是欠缺考虑,毫无用处。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现在,您再去转转吧,我要去守灵。晚上见。”
杜洛瓦拿起她的手,亲吻许久,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
直到晚饭时候,他们才再次见面。由于两人都疲惫不堪,饭一吃完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安葬在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搭乘当天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来走去,一边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一边等待列车的到来。
列车终于来了,只有五节车厢,是一辆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上车找好位置后,又走下车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了几句。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她,杜洛瓦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和失落,仿佛再也见不到她似的。
这时,传来列车员的声音:“请前往马赛、里昂和巴黎的乘客赶快上车。”杜洛瓦上了车,然后靠在车窗上又和弗雷斯蒂埃夫人说了几句话。随着一阵汽笛声,列车缓缓向前驶去。
杜洛瓦从车厢里探出身子,看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站在月台上,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眼看她即将从视野里消失,杜洛瓦急忙将手放在嘴上,向她抛去一个飞吻。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着回了一个飞吻。不过她的动作并不明显,只是手指稍微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