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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人间篇

淮南子

  有功者人臣之所务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或有功而见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则有功者离恩义,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魏将乐羊攻中山,其子执在城中,城中县其子以示乐羊。乐羊曰:“君臣之义,不得以子为私。”攻之愈急。中山人因烹其子,而遗之鼎羹与其首。乐羊循而泣之曰:“是吾子已。”为使者跪而啜三杯。使者归报,中山人曰:“是伏约死节者也,不可忍也。”遂降之。为魏文侯大开地有功;自此以后,日以不信。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何谓有罪而益信?孟孙猎而得麑,使秦西巴持归烹之。麑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纵而予之。孟孙归求麑安在。秦西巴对曰:“其母随而啼,臣诚弗忍,窃纵而予之。”孟孙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一麑而不忍,又何况于人乎?”此谓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趋舍不可不审也。此公孙鞅之所以抵罪于秦,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无所践者,不义之故也。

  事或夺之而反与之,或与之而反取之。智伯求地于魏宣子,宣子弗欲与之,任登曰:“智伯之强,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与,是为诸侯先受祸也,不若与之。”宣子曰:“求地不已,为之奈何?”任登曰:“与之使喜,必将复求地于诸侯,诸侯必植耳,与天下同心而图之。一心所得者,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于韩康子,韩康子不敢不予。诸侯皆恐。又求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于是智伯乃从韩魏,围襄子于晋阳;三国通谋,禽智伯而三分其国。此所谓夺人而反为人所夺者也。

  何谓与之而反取之?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遗虞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虞公惑于璧与马,而欲与之道。宫之奇谏曰:“不可。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辅,[轮]辅依于车,车亦依[轮]辅;虞之与虢,相恃而[势]存也。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虞公弗听,遂假之道。荀息伐虢,遂克之,还反伐虞,又拔之。此所谓与之而反取者也。

  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郊望禘尝,非求福于鬼神也。山致其高而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夫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隐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百姓不亲,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妻之辨,长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粪土种谷,令百姓家给人足。故三后之后,无不王者,有阴德也。周室衰,礼义废,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其后继嗣至今不绝者,有隐行也。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智伯侵地而灭,商鞅支解;李斯车裂。三代种德而王,齐桓继绝而霸。故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

  昔者宋人有好善者,三世不解,家无故而黑牛生白犊,以问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以飨鬼神。”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使其子以问先生。其子曰:“前听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复问之,奈何?”其父曰:“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其事未究,固试往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也,复以飨鬼神。”归致命其父。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当此之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丁壮者死,老病童儿皆上城牢守而不下。楚王大怒,城已破,诸城守者皆屠之,此独以父子盲之故得无乘城。军罢围解,则父子俱视。

  夫祸福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控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或直于辞而不[害]周于事者;或亏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实者。高阳魋将为室。问匠人,匠人对曰:“未可也。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挠。以生材任重涂,今虽成,后必败。”高阳魋曰:“不然。夫木枯则益劲,涂干则益轻;以劲材任轻涂,今虽恶,后必善。”匠人穷于辞,无以对,受令而为室。其始成,竘然善也,而后果败。此所谓直于辞而不[可用]周于事者也。何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合于实?靖郭君将城薛,宾客多止之,弗听。靖郭君谓谒者曰:“无为宾通言。”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道三言而已,过三言,请烹。”靖郭君闻而见之。宾趋而进,再拜而兴,因称曰:“海大鱼”,则反走。靖郭君止之曰:“愿闻其说。”宾曰:“臣不敢以死为熙。”靖郭君曰:“先生不远道而至此,为寡人称之。”宾曰:“海大鱼,网弗能止也,钓弗能牵也,荡而失水,则蝼蚁皆得志焉。今夫齐,君之渊也,君失齐,则薛能自存乎?”靖郭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得事实者也。夫以无城薛止城薛,其于以行说,乃不若海大鱼。

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