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壮丽景象,作为人所能梦想到的最美好的图景,留在了她的记忆里;至今她还寻寻觅觅,努力想找回当时的感觉;那感觉依然存在,虽然不再铺天盖地,但却照样温馨,沁人心脾。她的心灵被虚荣心弄得疲惫不堪,现在终于在基督教的谦卑精神中歇息下来;爱玛品尝着作为弱者的乐趣,注视着自己的意愿在内心被摧毁,为圣恩进驻腾出一个宽大的入口。
原来在幸福之外,还有更加崇高的至福;在一般的爱之上,还有另一种爱,绵亘不尽,有增无已!她在希望的种种幻景之中,瞥见一个纯净的境界,飘浮在大地之上,与上天融为一体,令她神往。她要成为圣女。她买来念珠,佩上护身符,一心想在卧室的床头,放个镶嵌祖母绿的圣物盒,每天晚上好吻上一吻。
本堂神甫对爱玛的这份诚心赞叹不已,虽说在他看来,爱玛信教信得太虔诚,日后说不定会走向歪门邪道,甚至走火入魔。但在这方面,只要超过一定范围,他也没有把握;所以,他写信给主教大人的供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一些好书,供一位聪明绝顶的女子阅读。
书商漫不经心,就像给黑人寄五金用品一样,把时下书市行销的信教用书,统统打包寄了来。其中有小本的问答手册,有用德·迈斯特尔(德·迈斯特尔(1753—1821),法国作家,歌颂罗马教廷。)先生那种目空一切的口吻写的小册子,还有一些类似小说的东西,粉红色书壳,文笔温吞,炮制者不是仿效行吟诗人的神学院学生,就是洗心革面的女学究。譬如《三思而行》,获得多枚勋章的德·某某先生写的《马利亚脚下的名流》,青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误》,等等。
包法利夫人的脑力还没完全恢复,不可能一本正经地什么都读。再说,她是急匆匆开始读这些书的。她对宗教的清规戒律十分反感;也不喜欢论战文章,那些文章口气傲慢,穷追猛打的对象又都是她不熟悉的人;那些宗教色彩很浓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其实对社会一无所知,她原指望读到真理的实证,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离真理愈来愈远了。然而,她锲而不舍,每当一本书读完放下之时,她总觉得自己开始有了符合天主教教义的伤感,一个高尚纯洁的心灵所能具有的最为细腻的伤感。
至于对鲁道夫的回忆,她已经把它埋在了内心深处。它待在那里,比地下王陵的木乃伊还要肃穆,还要凝重。已用香料殓藏的那份轰轰烈烈的爱情,散发出一股气味,穿透一切,使柔情蜜意的芬芳,弥漫在她立意生活其中的纯洁无瑕的氛围里。每当她在哥特式跪凳上跪下之时,她向天主说的那些温言款语,正是当初偷情宣泄之际对情人的喁喁私语。她祈祷是为了萌生信仰,然而上天并没赐下半点快乐;于是她又站起来,四肢疲软,隐隐觉得上了一个大当。她想,这种追求,不啻是又一功德。她为自己的虔诚感到骄傲,便拿自己与昔时的名媛贵妇相比;她曾经望着德·拉瓦利埃(德·拉瓦利埃,见第一部第六章注。)的画像,出神地向往她们的荣耀;她们身穿长裙,曳起绦饰花边的裙裾,那么仪态万方,却退隐寂门,把受过生活伤害的心灵淌出的所有泪水,挥洒在基督的脚前。
于是,她热心无度地施舍行善,给穷人缝衣服,给产妇送烧柴。有一天,夏尔回到家,看见厨房里有三个游手好闲的人,坐在桌子边喝汤。她生病期间,丈夫把女儿送到了奶妈家,她现在又接了回来。她想教女儿识字;任凭贝尔特怎么哭,也不发火了。那是一种抱定主意的忍让,一种无所不包的宽容。不管谈到什么,她说的都是尽善尽美的话。她这样对孩子说话:
“肚子不疼了吗,我的天使?”
老包法利夫人觉得无可指责,即便有,也无非是嫌她一个劲儿给孤儿织毛衣,而不整一整自家的抹布。老太太受够了老家的争吵,乐得在儿子家图个清静。有时甚至住到复活节以后,免得回去听包法利老头的冷言冷语;每年耶稣受难日(耶稣受难日,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五。),老头子也点着要吃香肠。
婆婆明白事理,态度稳重,有她在身边,爱玛又坚定了几分信心;此外,她还差不多天天都有人交往。其中有朗格卢瓦太太、卡龙太太、迪布勒伊太太、蒂瓦施太太;每天两点到五点,照例还有心慈面善的奥梅太太,她对旁人流传的有关这位女邻居的闲话,从来不肯相信半句。奥梅家的几个孩子也常来见爱玛;由朱斯坦陪着。他和他们一块上楼,走进卧室;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包法利夫人常常都没注意到,顾自梳妆起来;开始时,她总是抽出梳子,把头发猛地一甩;一头黑色的鬈发一圈圈整个儿披散开来,一直垂落到膝弯。朱斯坦这可怜的孩子,头一回看见时,仿佛突然闯入什么全新奇妙的世界,那样光彩夺目,顿时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