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靠墙站着,被栏杆围成对称的两排。附近街道拐角的地方,一张张巨幅海报上,全都用巴罗克字体印着:“《拉美莫尔的露契亚》(意大利歌剧作曲家唐尼采蒂(1797—1848)所作三幕歌剧,一八三五年初演。剧情取自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小说《拉美莫尔的新娘》。)……拉加尔迪主演……歌剧……”。天气晴和;大家都觉得热,汗珠在拳曲的头发里直淌,人人都掏出手绢擦拭发红的脑门;有时,从河面吹来一阵和风,轻轻掀动小咖啡馆门上挑出的布篷的边缘。然而,沿河一侧就凉爽了,吹的风是凉飕飕的,从中闻得出油脂、皮革和成品油的气味。那是来自大车街的气息,那条街尽是黑洞洞的大货栈,大桶在里面滚来滚去。
爱玛怕让人看着笑话,想在进场之前,先去港口溜达一下。包法利小心翼翼,手捏两张戏票,插在裤袋里,紧贴腹部。
爱玛一进前厅,心就怦怦直跳。她见人群由另一条过道向右边拥去,而自己却登上通往包厢的楼梯,脸上不由得浮上了得意的微笑。她用手指去推蒙了幔子的宽门时,像个孩子那样快活。她大口吸了吸走廊上的灰尘气味。她到正面包厢落座后,把腰身挺得笔直,雍容大方,俨然一位公爵夫人。
剧院大厅里渐渐坐满了人;有人从套子里取出望远镜;每场必到的常客,远远望见了,彼此打着招呼。他们来这里,是要在艺术中,摆脱一下货物销售的烦恼,但仍然不忘生意经,谈来谈去还是什么棉花、三六烧酒或靛蓝染料。其中可以看到一些老年人,面无表情,平静安详,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脸,就像蒙上了一层厚重水汽的银质勋章,黯然无光。英俊潇洒的青年人,神气活现地坐在楼下正座上,坎肩领口露着粉红或果绿领带。包法利夫人欣赏地从上面望下去,只见他们把黄手套箍紧的手掌,握在金头手杖上。
这时,乐池的蜡烛全点亮了;天花板上垂下分枝吊灯,多面玻片光芒四射,蓦地给剧场洒下一片欢快气氛。随即,乐师鱼贯而入,先是好一阵乱哄哄的乐器声音,低音乐器嗡嗡,小提琴吱吱,短号哇哇,还有长笛和古竖笛小鸟般的啾啾声。接着,台上响了三下;定音鼓便迅疾地擂了起来,铜管乐器使劲奏出和声;幕启处,露出一片布景。
那是一座树林的十字路口,左边一泓清泉,荫蔽在一棵橡树之下。一群乡民和领主,肩上搭着苏格兰式格子花呢长巾,齐声唱着一首猎歌。随即出来一个总管,向苍天伸出两臂,祈求邪恶天使相助;又一个总管上场。两人退场以后,狩猎的人又唱起歌来。
爱玛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在书本里读到的情景,回到了瓦尔特·司各特描写的世界里。她仿佛透过雾霭,听见苏格兰风笛声在欧石南丛中久久回荡。再者,小说的回忆对她理解歌剧大有裨益,她一句一句往下听,情节发展了如指掌;涌向脑际的种种飘忽无定的思绪,随着一阵阵音乐旋风,骤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任凭自己随着旋律摇荡,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在颤动,仿佛那些小提琴是在她的心弦上走弓。她目不暇接地张望着那些服装、布景、人物,以及人一走动就颤颤悠悠的树木布景画,还有丝绒帽子、斗篷、长剑,幻景般的这一切,犹如在另一个世界的氛围里,在优美和谐的音乐声中晃动起舞。一位年轻女子走向前来,一边走一边把钱袋扔给绿衣侍从。台上只剩她一人了,这时长笛声起,宛若泉水淙淙、鸟儿啁啾。露契亚神色凝重,开始唱G大调咏叹调;她悲叹爱情,祈求插上翅膀。爱玛感同身受,曾几何时,不也是恨不得逃离人世,相拥相抱地飞走。突然,扮演埃德加的拉加尔迪上场了。
他脸色白白的,却神采飞扬,使热情似火的南方人,平添了某种大理石雕像般的高贵气度。
他身材矫健,穿棕色紧身短上衣;一把镂花小匕首,贴着左边大腿晃荡。他神色忧郁地左顾右盼,露出洁白的牙齿。据说,一天黄昏,他在比亚里茨海滩检修小艇,一位波兰公主听见他的歌喉,顿时坠入情网。为了他,波兰公主弄得倾家荡产。可是他把她甩在一边,又去追逐别的女人。他的风流韵事不胫而走,这恰恰又给他的艺术知名度帮了大忙。这个老于世故的戏子,甚至用了心思,每次都忘不了往海报上塞进一句诗体广告词,说自己如何迷人,又如何多情善感。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凭体魄藏心智之拙,靠夸张补抒情之缺,就这样使这个兼具理发匠和斗牛士气质的江湖艺人得以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