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们不是一起考理论物理吗?听说她是在课堂上被抓走的。”江玫这时多么希望谈谈肖素。
“是在考试时被抓走的。你看,干那些民主活动,有什么好下场!你还要跟着她跑!我劝你多少次——”
“什么!你说什么!”江玫叫了起来,她那会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你真是没有心肝!”她把齐虹扶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么快,好像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着她。
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半天喘不过气来。这时齐虹的手又轻轻放在她肩上了。齐虹非常吃惊,他不懂江玫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曲着一膝伏在床前说:
“我又惹了你吗?玫!我不过忌妒着肖素罢了,你太关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觉得就是她在分开咱们俩——”
“不是她分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道路不一样。”江玫抽咽着说。
“什么?为什么不一样?我们有些看法不同,我们常常打架,我的脾气,确实不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知道,没有你就不行。我还没有告诉你,玫,我家里因为近来局势紧张,预备搬到美国去,他们要我也到美国去留学。”
“你!到美国去?”江玫猛然坐了起来。
“是的。还有你,玫。我已经和父亲说到了你,虽然你从来都拒绝到我家里去,他们对你都很熟悉。我常给他们看你的相片。”齐虹得意地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皮夹子,那里面装着江玫的一张照片,是齐虹从她家里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岁时照的,一双弯弯的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还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像是在和谁赌气。“我对他们说,你是一首最美的诗,一只最美的乐曲——”若说起赞美江玫的话来,那是谁也比不上齐虹的。
“不要说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国呵。”
“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块儿去的,玫,你可以接着念大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是江玫惟一能说的话。
心上的重压逼得江玫走投无路。她真怕看肖素留下的那张空床,那白被单刺得她眼睛发痛。没有到礼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电,母亲坐在摇曳的烛光下面缝着什么,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而且衰弱,江玫心里一阵发痛,无声地唤着“心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玫儿!”母亲丢了手中的活计。
“妈妈!肖素被捉走了。”
“她被捉走了?”母亲对女儿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爱着那坦率纯朴的姑娘,但她对这个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沉默着,坐在阴影里。
“肖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复了一遍。她眼前仿佛看见一个殷红的圆圆的面孔。
“早想得到呵。”母亲喃喃地说。
江玫把手中的书包扔到桌上,跑过来抱住母亲的两腿。“您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亲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想着,没有父亲的日子,对我的小女儿来说,已经够受的了,怎能再加上别的缘故,让你的日子更沉重。——要知道你的父亲,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再没有回来。他从来也没有害过什么肠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气倔,不会应酬人,还有些别的什么道理,我不懂,说不明白。他反正没有杀人放火,可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再也看不见他了——”母亲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父亲并不是死于什么肠炎!无怪母亲常常说不该有一个人屈死。屈死!父亲正是屈死的!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她也放声哭了,母亲抚着她的头,眼泪浇湿了她的头发——
从父亲死后,江玫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过。衰弱的母亲,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江玫觉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头上,这眼泪使得她平静下来了。是的,难道还该要这屈死人的社会么?彷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自己选择的路。她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低声唤着:“父亲——我的父亲——”
门轻轻开了,烛光把齐虹的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江玫知道是齐虹,仍埋着头不做声。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伯母”,便对江玫说:
“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我到处找你找不着。”
江玫没有理他,抬头告诉母亲:“他要到美国去。”
“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伯母。”齐虹抢着加了一句。
“孩子,你会去吗?”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