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商量好去颐和园。春天的颐和园真是花团锦簇,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来往的人都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显得那样轻盈可爱。江玫和齐虹沿着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边简直没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作伴。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
“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面跑去。她笑着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
“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虹掠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知道么?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在她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齐虹一起溶化。
齐虹抬起了她的脸:“你哭了?”
“是的。我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感动——”
齐虹也感动地望着她,在清澈的丰满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双倒影。
齐虹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那个下雪天,你记得么?我看见了你,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永远在一起,就像你那长长的双眉和你那双会笑的眼睛,永远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
“谁能不看见你!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齐虹的语气是这样热烈,他的脸上真的散发出温暖的光辉。
他们循着没有人迹的长堤走去,因为没有别人而感到自由和高兴。江玫抬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悄声说:“齐虹,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惟一的人——”
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用手围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我恨人类!只除了你!”
对于江玫来说,正是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感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
齐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话题:
“冷吗?我的小姑娘?”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
“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和帝王对调。”齐虹顺口念着莎士比亚的两句诗,他确是真心的。可是江玫听来,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她自己。她并没有多计较,只说是真有些冷,柔顺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紧一些。
江玫的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江玫问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作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在江玫充满爱情的心灵里,本来有着一个奇怪的空隙,这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所不会感到的。而在江玫,这空隙是那样尖锐,那样明显,使她在夜里痛苦得不能入睡。她想马上看见他,听他不断地诉说他的爱情。但那空隙,是无论怎样的诉说也填不满的罢。母亲的话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阴影。更何况还有肖素。
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读节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担任其中的唐尼。她本来是再也不肯去朗诵诗的,她正好是属于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人。肖素只问了她两句话:“喜欢这首诗不?”“喜欢。”“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罢。”江玫拂不过她,最后还是站到台上来了。她听到自己清越的声音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又落在他们心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举着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觉到了一种完全新的东西、陌生的东西。而肖素正像是指导着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她觉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从这里逃遁了,哭泣在遥远的荒原。”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推着她,使她想要奔跑,奔跑——
回到房间里,她对肖素说:“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同样的东西,也恨同样的东西。”
肖素直看着她,问道:“你和齐虹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期望么?”
江玫很怪肖素这时提到齐虹,打断了她那些体会,她那双会笑的眼睛严肃起来:“我真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和齐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远也不会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