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回到学校时,灯光已经缀满校园。江玫回到房间里,两腿再也抬不起来,像是绑上了两块大石头。这时有人敲门,江玫心中一紧,感到一场风暴就要发生了,她靠在床栏杆上,默默地啜着热水。门开了,进来的是老赵。他的眉头皱得打了结,手里拿着一个破碎的糖盒子,往桌上一放说:
“哎哟江小姐!可真不得了啦!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脾气这么火暴的人!你们这位齐先生别是用公鸡血喂大的吧?他要死了,准得下冰冻地狱把人镇凉了才行,要不然连阎王殿都给烧啦!”
“什么‘你们齐先生’?别这么说。他怎么了?你快说呀。”江玫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今儿个下午他来找您,我说江小姐游行去了。他一听,就把他带来的这盒糖扔到大门外台阶上了,像是扔球似的!盒子破了,糖都滚了出来,我看这盒糖呀,值一袋面的钱,心里怪舍不得,我说,‘齐先生,江小姐不在,你给东西留下得了,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呀?’他一听更急了,一张脸煞红煞白,抄起门房的一个茶杯就摔在玻璃窗上,哗啦!你瞧瞧这满地的玻璃碴子!我看他是有点儿疯病!摔完了拔腿就走,还扔在台阶上三百万的票子,那是让我们修玻璃买茶杯?您说是不是?”
“别说了。”江玫无力地挥手。“就补块玻璃买个茶杯罢。”
“这糖,我看怪可惜了儿的,给您捡了来了。”
“你带回家去,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这时肖素已经进来了,把这一段话都听了去。她一回来就洗脸洗脚,都收拾好了就伏在桌上写什么。而江玫还靠在床栏杆上,一动也不动。
肖素停下笔来:“你干什么?小鸟儿!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看出来了没有?齐虹的灵魂深处是自私残暴和野蛮,干嘛要折磨自己?结束了吧,你那爱情!真的到我们中间来,我们都欢迎你,爱你——”肖素走过来,用两臂围着江玫的肩。
“可是,齐虹——”江玫没有完全明白肖素在说什么。
“什么齐虹!忘掉他!”肖素几乎是生气地喊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好心肠,又聪明能干,可是这爱情会毒死你!忘掉他!答应我!小鸟儿。”
江玫还从没有想到要忘掉齐虹。他不知怎么就闯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会知道该如何把他赶出去。她迟钝地说:“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会忘掉。”
肖素真生她的气:“怎么这样说话!好好儿要说到死!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价值!”她说着,颜色有些凄然。
“怎么了?素姐!”细心而体贴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对肖素的关心一下子把自己的痛苦冲了开去。
肖素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说:“危险得很。小鸟儿。我离开你以后,你还是要走我们的路,是不是?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了你的。”
“离开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肖素。“离开我!为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要毕业了呀,家里要我回湖南去教书。”肖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亲是个中学教员。
“毕业?”
“是毕业呀。”
可是肖素并没有能毕业,当然也没有回湖南去教书。她去参加毕业考试的最后一项科目,就没有回来。
同学们跑来告诉江玫时,江玫正在为“英国小说选”这一门课写读书报告,读的书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莱·勃朗特的《咆哮山庄》。江玫和齐虹常常谈论这本书。齐虹对这本书有那么多精辟的见解,了解得那样透彻,他真该是最懂得人生、最热爱人生的,但是竟不然——
肖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从《咆哮山庄》里拉出来了。江玫跳起来夺门而出,不顾那精心写作的读书报告撒得满地。好些同学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只看见一条笔直的马路,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路边的洋槐发散着淡淡的香气。江玫手扶着一棵洋槐树,连声问:“在哪儿?在哪儿?”一个同学痛心地说:“早装上闷子车,这会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再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拥上来看她,有的同学过来搀扶她。
“你怎么了?”
“打起精神来,江玫!”
大家嘁嘁喳喳在说着。是谁忿忿的声音特别响:“流血,流泪,逮捕,更教人睁开了眼睛!”
“是呀!”江玫心里说,“逮走一个肖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肖素。”
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样就散开了,而自己却靠在齐虹的手臂上,缓缓走着。
齐虹对她说:“我们系里那些进步同学嚷嚷着江玫晕倒了,我就明白是为了那肖素的缘故,连忙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