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肖素和江玫坐在窗前,读着当时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在报上发表的声明,一面读一面生气。声明中说:“如使日人成为饥饿不安之人民,则日人亦将续为和平之威胁,此种情形适为共产主义所需。如吾人诚意为一般之利益计,必须消灭鼓励共产主义之因素。”这很可以看清楚美国的目的究竟何在了。读完报纸,江玫忿忿地说:
“要不要共产主义,是我们自己的事!”
肖素微笑道:“你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
江玫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种生活总不会比现在坏。那时的人,都像你一样——”
肖素又笑道:“现在哪里不够好?你吃着大米饭,穿的花布旗袍,还坏么?”
江玫倚在肖素身上,一面想,一面说:“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不只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她出了一会儿神,又说:“肖素,要知道,我是多么寂寞呵。”
肖素抚着她的肩,说:“人生的道路,本来不是平坦的。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以后江玫在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这几句话。
六月九日,北京学生举行反美扶日大游行,江玫也参加了。
那天早上,窗外还黑得像老鸦的翅膀,江玫就起来收拾医药包,她是救护队的。她看看肖素空了一夜的床,又看看救护包上的红十字,心想肖素这一夜不知忙得怎样了,也许今天就会用这包里的绷带纱布来救护她罢。不知为什么,江玫特别为肖素和几个社团里的同学担心,江玫摸摸碘酒和红药水的药瓶,心中又兴奋,又不安。
“小鸟儿快走呀!”同学在门外叫起来了。
她们跑到操场上,夏天的太阳刚在东柳村那边村庄的屋顶上射出一片红光。肖素正在人丛里,她分明是一夜没有睡,胖胖的面庞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那样好。她看见江玫和同学们跑来,脸上闪过一个嘉许的微笑。
“江玫!”
“肖素!”江玫悄悄地塞给她一个大苹果,那是齐虹昨天送来的。对于齐虹不断向西楼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江玫只偶尔接受一点水果和糖食。
长长的队伍出发了,举着各种标语,沉默地走在郊外的大道上,愈走天愈亮,愈走路愈分明,一个男同学问江玫:“药包重吗?我代你拿。”江玫微笑,说:“一个兵士的枪,能让人家代他背着吗?”那男同学也微笑,看着她穿着白衬衫蓝长裤红背心的雄赳赳的样子,问:“你永远都要做一个兵?”江玫严肃地睁大眼睛,略想了一想,她回答:“是的,永远。”
队伍七点钟就到了西直门,可是城门关了,进不去。人群中有人喊着:“不开城门,决不回校!”有的喊着:“大家冲呵,冲进去!”一时群情激昂,人声嘈杂,那些标语牌子忽高忽低地起伏着。肖素在队伍里跑来跑去叫着:“别嚷!别乱!已经去交涉了。”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手执拂尘的仙女,用拂尘一指,城门马上便开——自己这样想想,又觉得好笑,还是等肖素他们交涉,肖素比仙女有用得多。
果然到九点钟时,城门开了,队伍涌进城去,正遇到城里几个大学的同学拥在门前迎接他们。“同学们,你好!”“兄弟们,你好。”热情的呼声,此起彼落,江玫觉得泪水已冲到了眼睛里,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游行开始了,大家一步步的走着,一声声的喊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要自由!”“要独立!”口号像炸弹一样在空中炸了开来,路旁有些军警脸上带了惊慌的神色,江玫几乎来不及想喊了什么,只觉得每一步路每一声喊都使大家更接近光明——
队伍走过了西四西单天安门,绕南池子到北京大学的民主广场。走过天安门的时候,江玫望着那雄伟的建筑,心里升起一种怜悯而又惭愧的心情。天安门在不肖的子孙手里,蒙受了多少耻辱。江玫觉得那剥落的红墙也在盼望着:新的社会快点来,让中华民族站起来,让天安门也站起来!
在民主广场举行了群众大会,有几个教授讲演。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别的原因,江玫觉得思想很不集中,那种兴奋和激动已经过去了。她惦记着那黄昏笼罩了的初夏的校园,惦记着自己住的西楼,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惦记着那在西楼窗下徘徊的那个年轻人。天知道他会急成什么样子,会发多么大的脾气,会做出怎样的事来!她把肩上挎的药包紧了一紧,感觉到一阵头昏。
肖素走过来,低声问:“你不舒服么?”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江玫连忙振起了精神。自己暗暗责骂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偏会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