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天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齐虹,可是从没有说过话。本来总在那短松夹道的路上碰见他。后来常在楼梯上碰见他,后来江玫弹完了琴出来时,总看见他站在楼梯栏杆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脸上的神气总是那样漠然。
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见齐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头就问:
“怎么不弹了?”
“弹不会。”江玫多少带了几分诧异。
“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动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记着调子,自然会弹出来。”
他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换上别的人,脸上一定会带上一种迷醉的表情,可是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彻,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
“这是怎么样的人?”江玫问着自己。“学物理,弹一手好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
齐虹停住了,站起来,看着倚在琴边的江玫,微微一笑。
“你没有听?”
“不,我听了。”江玫分辩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好么?”
“你不练琴?”
“不想练。你看天气多么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哦!那雪花,那阴暗的下雪天!——
齐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谈着音乐,齐虹说:“我真喜欢贝多芬,他真伟大,丰富,又那样朴实。每一个音符上都充满了诗意。”
江玫懂得他的“诗意”含有一种广义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这种懂得。
齐虹接着说:“你也是喜欢贝多芬的。不是吗?据说肖邦最不喜欢贝多芬,简直不能容忍他的音乐。”
“可我也喜欢肖邦。”江玫说。
“我也喜欢。那甜蜜的忧愁——人和人之间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同的东西——”那漠然的表情又来到他的脸上。“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
他送她到西楼,冷淡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有问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遗憾。
晚上,江玫从图书馆里出来,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唤她:“江玫!”
“哦!是齐虹。”她回头看见那修长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齐虹问。月光照出他脸上热切的神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问。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齐虹很久了,齐虹的问题可以不必回答。
“我生来就知道。”齐虹轻轻地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以后,江玫出来时,只要是一个人,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他们愈来愈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图书馆到西楼的路就无限度地延长了。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为什么这样长,她甚至希望路更长一些,好让她和齐虹无止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肖邦,谈着苏东坡和李商隐,谈着济慈和勃朗宁。他们都很喜欢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们幻想着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道理——
齐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这两个字实在好极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解释好吗?”
他的语气有些像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
“可是我在书里看见,认识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几天正在看《大众哲学》。“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
“呀!”齐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肖素。”
“我们非常要好。”
因为看到路旁的榆叶梅,齐虹说用热闹两字形容这种花最好,江玫很赞赏这两个字,就把自由问题搁下了。
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想这个,她只喜欢和他在一起,遏止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