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下着秋雨,半夜的时候,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街上乱成一片,打门声,叫喊声,牲口踏踏的跑声……我穿上衣裳跳下地跑到东间。我爹吓呆了,坐在炕上动也不动。我妈说:“看把你吓得那样,你有什么东西,人家抢你去养老呀!”我爹一句话也不说。我问我妈:“什么?”我妈说:“村子里进来人啦!”
外面在打二结巴家的门,过了一会,门打开了,一群人通通地跑了进去。住了一会,就听见有人大声喊:“谁要钱?”接着,哗啦一声,一片铜板撒在街上的声音,接着,又是哗啦哗啦一片片撒钱的响声。这时,忽然有人走到我们院子来敲我们的窗(我们没有院墙)。我爹吓得脸都白了。还是我妈胆大,问:“谁?”外面一个男人温和地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共产党,我们来分财主的财产,现在把他们的门都打开了,你们去往家搬吧!”说完就走了。我妈叫我爹出去看看,我爹说什么也不敢出去,以后还是我妈出去了。
不大一会,我妈跑了回来,悄声对我爹说:“你知道,他三舅在这里面。”我爹忙问:“哪个三舅?”我妈说:“就是看果园的那个。”我爹说:“你怎么知道?”我妈说:“我刚一出去,看见他从二结巴家出来,一看见我,装做没看见,一扭脸过去了。”我爹一听说,更怕起来,说:“这下可糟了,以后人家也许会咬着是咱引进来的。”我妈生气了,说:“看你胆子像个耗子似的,我没听说,干屎还能墁在人身上!”可是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妈出去了,叫我把门闩上,把灯熄了,悄悄坐在炕上。
我们都一句话也不说,我的心又沉又慢地跳着。街上还是那么吵,那么乱,不断有人从我们房子外面跑过去。秋雨更大了,在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沉重的殷殷的雷声。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又好像有人在我们屋外急促地低低地说着话。我屏息静气地听着,我脑子里很乱,又觉得很空,我没法把思想集中在一件事上。我耳朵边还响着刚才敲窗那个人的声音:“我们是共产党……”村里人这几年时常偷偷地说起共产党,他们说共产党来了,按人口平分土地。可是都说共产党在西面……三舅,他怎么成了共产党呢?难道小凤……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小凤一定在外面,还有那个我在三舅家看见的那个黑胡子的人。我接连地想起以前的一些片片断断的事情,我想起那天夜里坐在三舅家炕上的那些人,想起从蓝河边向三舅家走去的那些人,想起姥姥对我说的话,想起那天晚上我去找小凤时在果园里听到的拍掌声,想起了……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我想立刻跑出去,去找三舅,去找小凤,可是我却没有动,我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秋雨还是那么哗哗下着,雷声还是那么殷殷响着。
雨渐渐小了,外面的吵嚷声也渐渐没有了。我们还是那么坐着,倾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直到天亮了,我才拉开门跑出去。街上冷清清的,几家财主的大门都倒在过道里。街上烂泥里有不少铜板,还有撒的一堆堆的粮食。
第二天,村里还是惶惶不安。财主们都躲在佃户家里。第三天,日头傍落的时候,从西岗上下来一支队伍,很多,都扛着枪。我们都站在村北头高坡上望。有人说:这还是共产党的队伍。可是等到队伍进了村,才知道是国民党清乡的军队。
以后,就在我们那一带清起乡来了。地主们也配合着去搜山,好多人都从山里被抓了回来。在离我们十里路的吴村镇住着军队,捉住的人,一送去,问也不问就在村头砍了头。光在吴村镇就砍了二十多。过了五六天,有人说,我姥姥村也被砍了一个。我一听说,心就通地跳了一下。队伍在我们那里清了几天,就到东面库架山去搜山去了。那时,传着好些故事,说那山里有一帮人,每人都有两枝手枪,还有女的,打起枪来百发百中,国民党的军队怎么也攻不进去,攻了一个多月,没有法,又撤走了。
那几天我坐立不安。第五天,我再也耐不住了,不管我爹怎样反对,借由跑到了我姥姥家。一进门,我姥姥就满脸又惊又怕的样子告诉我:“你知道果园那三舅叫人家捉去砍头了,小凤那孩子也不知道哪去了!”接着,姥姥又告诉我,军队怎样来把果园草庵包了起来,怎么向里面打枪,以后又冲进去搜查,地都刨了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搜出来。又说,三舅的本家去把三舅的尸身领了回来,死的时候,身上还是那件破夹袄。说到这里,姥姥流起泪来,说:“唉,以前都错想了那孩子,总以为他在做什么贪财害理的事,哪知道他们像《水浒》上一样,净是打富济贫。”姥姥擦了把泪,又往前凑了凑说:“街上都说,小凤和她爹也是一党,早就给她爹通信放哨的,人家说,官家还要抓她呢!来烧他们房子的头一天晚上,有人看见一个老头来把她领走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唉!看起来,人还是得安分守己,你看你三舅闹的,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