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有一次,她爹下海以后,忽然间起了大风,那个风刮的呀,房子揭了盖,磨盘飞上了天,大树连根拔了起来,海裂成了两半。大风一直刮了三天三夜,玉姑一直在山顶上望了她爹三天三夜。第四天风息了,海静了,可是海上还没有她爹的影子。她不来家吃饭,也不来家睡觉,就站在山顶上一棵松树下向海上望着,从冬天一直望到春天,小燕子回来了,给她带来了信,说是她爹在海上淹死了。她一听说就哭起来,哭呀哭呀,一直哭了九九八十一天。她的孝心感动了神仙,用拐棍一划,划成一条大河,她的眼泪一直流到大海里,她爹的尸首就顺着大河漂上来。她把她爹埋了,自己就成了神仙。后辈的人感念她,就把北面的山叫做玉姑山,把那棵松树叫做望父松。那条大河就是咱这儿的蓝河。直到如今,每年桃花开的时候,玉姑还回来给她爹上坟,她一哭,蓝河的水就涨了……”
我和小凤都喜欢这个故事。姥姥已经给我们讲了好多遍了,每次讲完的时候,小凤都大气也不出,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姥姥,好半天也不说话。我们不知多少次,跑到玉姑山顶上,爬到望父松上向南望着,可是我们什么也望不见。桃花开的时候,我们沿着山涧跑到蓝河。蓝河清清的、静静的向大海流去。小凤向河里一指说:“你看,玉姑又回来哭她爹了,水深了。”
小凤长得好看,又懂事,又会说话,姥姥喜欢她,小姨也喜欢她。有一年秋天,姥姥村唱戏,小姨和妈妈都回到姥姥家来了。一天晚上,三舅来看妈妈,姥姥留下三舅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把一个枣馍馍拿给了小凤,小姨笑着对三舅说:“看,良子和小凤好的,我看好把小凤说给良子做媳妇了。”三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我心里好高兴。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直等到我妈领我回家的时候,小姨再也没有提这回事。
这次回家不久,我爹就求人把我带到东北学徒去了。唉,我多么想小凤呵!我坐着大车往海边走的时候,我上船的时候,以后我在铺子里挨师傅打的时候,我都常常想起小凤。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无忧无虑玩乐的日子,想起姥姥家,想起那里的玉姑山、蓝河,想起三舅的果树园。有时,我在梦里到了那里,看见小凤坐在望父松下哭着,看见我,对我说,她爹下海淹死了。我也陪着她哭起来,哭着哭着,就醒过来了。
我在那阴暗的小房子里,在不断的打骂和眼泪中过了四年。以后那个铺子倒了,我就又回到家里。
家里什么都变样了:街窄了,门矮了,院子里的枣树高了,小妹妹也高了。妈妈摸着我头上被打的伤疤,问一气,哭一气。我没有哭,我急着问妈妈:“三舅还在家给人家看果园吗?小凤怎么样?”
听说三舅还在看果园,小凤和我一样,也长大了,我高兴得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背上妈妈头天给收拾好的包裹,到姥姥家去了。
正是春天,蓝河的水还是那样清清的、静静的流着,蓝河边上的麦苗还是那么绿,云雀又在蓝天里迎风叫着。我沿着蓝河急急地走着,一会,就望见玉姑山下的果园了。我离开大道,沿着小路向果园走去。
我走进了果树园,孩子时候的一切事立刻都浮现出来。我记得在那棵树下我和小凤捉过知了,在那棵树下蹲着听过纺织娘的叫声,在那棵树下她拾了一个大梨给了我,在那棵树下她跌了一跤,把手掌擦出了血。可是这一切却又觉得非常遥远,好像在梦里似的。我出神地慢慢走着,园里没有一个人,很静,梨花的清香一阵阵扑来,蜜蜂嗡嗡叫着。忽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一棵梨树后面闪了出来,我一看,就认出是小凤来,我高兴地叫了声:“小凤!”
她怔住了,直直地望着我,忽然脸红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吞吞吐吐地问我:“是你,你怎么来家了?什么时候来的?”
我就告诉她,我为什么回来了,什么时候来家的。我还想告诉她,这几年我怎么想她,一回家来,怎么急着来看她,可是我说不出来了,我就停了下来。她红着脸,不说话,时时地看我一眼,又急急地躲开我的眼光,用手撕扯着眼前的梨树叶子。我也不说话,看着她。她出脱得比小时更俊了,脸那么白又那么红,头发那么黑,眼睛那么清,清得像蓝河的水一样。这时,北面传来了脚步声,她急速地低声对我说:“你走吧,待会我到大奶家去看你。”
我顺从地转身走了。到了姥姥家,姥姥高兴得把我拉在身边看了又看,一面看,一面不住地擦着眼说:“唉,良子,你姥姥的眼花了,这会看什么也看不清了。”
姥姥忙着做饭给我吃。刚刷好锅,烧着火,小凤就来了,一进门,问:“大奶,谁来啦,这时候就做饭?”姥姥说:“呵,你这孩子,我想也没想到,良子来啦,你快过去看看吧,你们这是娃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