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
我童年时代的许多美丽的记忆都是跟我姥姥家分不开的。姥姥家的村子很美,那里有长满了松柏的玉姑山,有终年流水的蓝河。春天来了,玉姑山下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蓝河岸上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云雀在麦田上空叫着,它叫得那么婉啭,那么响亮,那么快乐,就像看果园的三舅家小凤唱起歌来那样。
我喜欢到三舅的果园里,因为在那里可以和小凤一起玩。我们一起迎接着春天,看小草怎样从地里慢慢探出了头,看花苞怎样从枝头慢慢绽开。有时,我们坐在梨树杈上,看蜜蜂在花丛中忙忙碌碌地采蜜,有时,又在玉姑山上追逐着飞翔的苍鹰。夏天来了,夜里,我们坐在庵子前面的场上,三舅燃起一堆山椒子,淡淡的青烟和清柔的月光混在一起,像是一层银色的薄雾,朦胧地笼罩着果树园。山涧在果树园头潺潺地流着,不时传来一只不知名的夜鸟的凄切的叫声。我问三舅这鸟为什么在夜里叫,三舅一面抽着烟一面说:“它的妈妈死了,它难过了,就天天夜里飞出来叫。”
姥姥说,三舅母也是死了。可是我问怎么死了,姥姥却不肯说。直到我大些了才知道,那时她生下小凤不久,果园的掌柜趁三舅不在家去调戏了她,三舅回来碰见了,骂了她一顿,晚上,她就在果园里吊死了。
看样子,三舅常难过。他老也不说话,也不笑,白天,在果园里修树刨地,晚上,就坐在庵门前一个劲地抽烟,呆呆地望着前面,有时,就点着松明,给小凤钉鞋补袜子。
三舅对小凤很好,姥姥常说:“就是她妈活着也不能待她那样。”他自己吃地瓜,吃糠菜窝窝,把苞米饼子留给小凤吃;他自己那件破蓝褂子都补钉得老厚啦,可是小凤却穿着一套新的蓝底白花的衣裳。这套衣裳还是姥姥给小凤缝的。缝好那一天,我争着让姥姥打发我送去的。三舅亲自给小凤穿在身上,他扯扯这,拉拉那,看了半天,我头一次看见三舅露出了笑脸。
小凤也喜欢得闭不上嘴。我们手拉着手跑呀跑呀,一直跑到玉姑山顶上,我们爬在那棵望父松上望着蓝河尽头处茫茫的大海,望着太阳西沉时千变万化的晚霞。最后,天色暗淡下去了,村里冒出一缕缕的炊烟,我们才从树上跳下来,穿过松柏林,向山脚下果园里跑去。已经是秋风凉了,果园里到处是一片秋虫声。小凤拉我蹲在一棵果树旁,谛听着,轻声告诉我,那是纺织娘,那是蟋蟀,那是金钟儿……
从蓝河上游飘来一块绿火,我们怕了,就手拉手向家里跑去。窗上闪着光亮,我想,大概三舅又在给小凤钉鞋。我们推开门跑了进去,我一下子在门边站住了——炕上坐着四五个生人,三舅也坐在那里,他们好像在悄悄说话,看我们进来,都停下不说了,有一个长着黑胡子的还转回来看着我。
三舅跳下地走过来对我和小凤说:“小凤,你和良子出去玩去,听听有没有掉下的梨。”我说:“不,外面有鬼火,我们害怕。”三舅想了想,说:“那我送你们到你姥姥家玩去吧。”又转回身对炕上那几个人说:“你们说着些吧,我把这两个孩子送去。”说完,就一只手一个领着我们出来了。
没有月亮,天更黑了,风吹着树叶子刷啦刷啦直响。三舅领着我们穿出果树园又沿着通往村里的小路走着。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走了一会,我问他:“三舅,炕上那些人是谁?”三舅说:“孩子家,不许多嘴。”
到了姥姥家,三舅对姥姥说:“庵里来了几个买梨的,要在这宿,叫小凤在你这儿睡一夜吧。”小凤跟姥姥很熟,平日,小凤跟我到村里玩晚了,常在姥姥这里睡,我到果园去玩晚了,也常留在庵里跟着三舅睡。
三舅走了,我和小凤就围着姥姥坐在炕上,磨着要姥姥说故事给我们听。姥姥说:“我还说什么呀,都叫你们挖去了。”小凤说:“说玉姑山的。”姥姥说:“呵,都说烂了,还说!”小凤不依,扯着姥姥的袖子,像股糖似的粘在姥姥身上。姥姥被缠不过,便咳嗽了一声,说:“好吧,可是得好好坐着听。”小凤立刻老实了,文静地靠着姥姥坐着,两只眼一闪一闪地望着姥姥的脸。
姥姥就又向我们讲起玉姑山的故事来。“从前,”她看着小凤说,“老辈子的时候,咱们这儿有家人家,家里就爹和闺女两个,闺女叫玉姑。爹下海打鱼,玉姑就在家里给爹做饭做衣裳,算着爹快回来的时候,她就跑上玉姑山顶去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