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凤不到里屋来,她在地下给姥姥烧火,我等了半天,她还是没有进来。我等不得了,就从炕上跳下来,到了堂屋地下。姥姥说:“你没看见你小凤妹来了。”我没法说什么。她却转回身来文文静静地对我说:“表哥来了,表哥好。”姥姥说:“良子就是没有礼道,看人家小凤!”
姥姥让她到里屋,她说什么也不去。她一面给姥姥烧火,一面和姥姥说着闲话,一句话也不跟我说。饭好了,她说要走,可是又不走。以后,姥姥从锅里往外端饭了,说是叫她在这吃饭,她这才跑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姥姥三舅这几年怎么样。姥姥往前凑了凑,悄悄对我说:“你三舅这几年可变啦,家里黑夜常来些不明不白的人,东屋你大舅就看见了好几次。”我听了心里一惊,停了停,我又吞吞吐吐地问小凤怎么样。姥姥说:“小凤那孩子倒不错,常上我这来,场上忙的时候,总是来帮我做做这做做那,每次来都打听你。可是东屋你大舅说,这孩子也叫她爹引导坏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又有些着急,我忙问:“来的是些什么人?”
姥姥叹了口气说:“谁知道的,你大舅说,你三舅当窝主,可是看起来又不像,还是过去那个穷样子。唉,反正是黑路上的,你三舅一辈子正经老实人,四十多了,走到歪路上去了。”
我又问:
“小凤没对你说什么?”
“呵,她还说,那闺女多么精细!可惜那闺女了,要是生在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姥姥停住不说了。我也没有再问什么。吃过饭,我装做不在意的样子慢腾腾地下了炕,对姥姥说:“我去看看三舅吧?”姥姥寻思了一会,说:“去看看吧,来了一趟,不去也不好,可是去一就回来,别在那站下。”我答应了,慢慢走出门口,就向果园跑去。
三舅和小凤正在家吃饭。见我去了,三舅忙放下碗,在炕上欠了欠身子,笑着说:“我听凤子回来说你来了,快上炕来——凤子,你过来坐,倒地方给你良子哥。”
小凤溜下炕坐到她爹那面,我就坐在炕头上。四年不见,三舅像变了个人一样,没有老,反而显得年轻了些,脸上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带着愁苦的神情,话比以前也多了。他不断地问我外面的情形:在那里吃饭怎么样,学徒苦不苦,日本人多不多,对待中国人怎么样……我一一回答了他,我告诉他在那里老受日本人的气。他说:“中国人再不起来,咱这里也要给日本人当亡国奴。”
我一面和三舅说话,一面拿眼瞟小凤。她一句话也不说,一面吃饭,一面不时地打量我。可是当我看她的时候,她却又急忙把眼光掉开,脸刷一下子就红了。这样,弄得我也不好意思看她了。我心里暗暗希望着:吃完了饭,三舅也许会有事出去……可是没想到小凤刚吃完饭,三舅就对她轻轻抬了下头说:“去看着……就说家里有客人。”小凤溜了我一眼,跳下地跑出去了。她一走,我一点在那儿坐的心思也没有了,我耐着性和三舅又说了几句话,就下了炕说要回去。三舅也没有留我,只是问我:“你几时走?”我说不一定。他把我送到门口,又说:“有空还来玩,我还想着跟你打听一些外面的事呢!”
我走到果园南头,看见小凤站在离道口不远的一棵梨树下面,我就走了过去。她看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怎么不玩了?”我说:“人家都不理我,我还在这做什么!”她有些着急地说:“谁不理你呀?”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她的脸又红了,掉开头,拉下一枝梨花,用手一个瓣一个瓣地向下撕扯着。
这时,从蓝河那面走来一个挑着一对筐子的人。小凤看见了,忽然对我说:“你走吧,晚上我到大奶家找你玩去。”
我有些不愿意,可是又不好意思还呆在那里,我说:“一定来呵!”她笑着点了点头,我就走了。
回到姥姥家里,我心里觉得像少点什么似的,坐不稳立不安。那一天过得好慢呵,我在院里转一会,又跑到街门口站一会。姥姥跟我说话我也没有心思,姥姥叫我去看看一些舅舅,我也不去,我怕小凤会在我出去的时候到姥姥家里。其实这时天还不到晌午。我盼哪,等哪,好容易才把太阳盼落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等姥姥吃完了饭,我把炕扫得干干净净的,把灯点上。姥姥说:“你这么早就点灯干什么?大贵的油!”我说:“点上吧,也许有人来玩哪。”姥姥说:“谁来,这么晚了。”可是再没有说什么。这时我心里又兴奋又有些紧张,听到街门口有一点响动,心就在跳。可是好几次脚步声都是经过门口又消失在远处了。时间在焦心地期待中一点点流了过去,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外面的声响:上山的人们回来了,牛群回来了,挑水的人把水挑完了,孩子们也玩够了,各自回家了,黄昏前后的嘈杂声慢慢静下去了。接着又传来了邻居们关门的声音。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地下院子来回直走。姥姥好像对我说了好几次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楚。我极力安慰我自己,我想:也许三舅家吃饭晚了,也许小凤有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她答应了来,不会不来的。可是又等了有好几顿饭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来。我实在等急了,就对姥姥说我要出去趟。姥姥吃了一惊,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去?”我撒了个谎,我说:“我头有些晕,到外面少溜一会就回来。”姥姥没法,说:“出去溜溜吧,马上回来,年月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