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英国绅士便将又尖又长的鼻子,伸了下去,但在朦胧的醉眼中,也渐渐地鉴别出来这是不够美的。鼻子里哼出一声“No”(不是),就失望地抬起头来。随即忧郁地低声唱着:
“Where is she?My sweet girl……”(她在哪里?我那可爱的姑娘……)
照见包着黑布帕子的男子的头,电光便在那粗糙的脸部上面,游戏三四分钟,让这位心急的绅士饱饱地看个够。同时利用他那醉了的胡涂心情,便略带打趣的调子问:
“Is she beautiful?”(她漂亮吗?)
“No,no,no,no,no,no.”(不,不,不,不,不,不。)
鼻子里发出一串兽也似的叫声。随即抓着我的肩头乱摇,粗暴地笑着,强烈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
“Ha—ha—ha,China man!Ha—ha—ha.”(哈哈哈,中国人!哈哈哈。)
我想他一定还没有认出这是男子吧,原因是,一则醉眼昏花了,一则想不到世界上竟有这么样的旅馆,不相熟的男女会睡在一张大床上的。他的哗笑大概是奇怪我怎么会发出那样的愚问罢了。
这样游戏了好一阵,每个房间都去玩过了,终于没有找着一个好看的姑娘。当然的,这位英国绅士是非常的颓丧,嘴里就仍旧忧郁地哼着他那老是哼不完的调子。
“Where is she?My sweet girl……”(她在哪里?我那可爱的姑娘……)
我却高兴极了,愉快极了,简直想跑上山峰去,大叫几声,让山泽林莽都知道我的快乐呵。
但他的贪欲的火焰,尚未熄去,无论如何,还要到别家去游猎,我也趁一时的欢喜,便率性去玩个痛快,就带他到老刘那家店子走去。
屋外的马场,浸在清清冷冷的月光里面。地上散乱地点缀着淡黑色的马的阴影,到处都响着牙齿磨着稻草的声音。不时,在稍远的地方,间或有马在作声地喷着鼻子。稻草的干香和着马尿的浓味,随着微微吹拂的夜风,一阵阵地飘来。
露天下燃着的火堆,已没有熊熊的光辉了,但那红红的余焰,却还留着;马哥头卷曲地睡在侧边,蓑衣和月光温柔地盖在身上。犬儿听着我们的足声,狂噪地吠了起来;睡在地上的主人,翻起身,粗暴地叱责着。我向他作了一个有礼貌的问讯,便轻轻地走开了,犬儿依旧转去,平平静静地伏着。
围着马场的竹篱外面,睡着滇缅通商的灰色大道,蜿蜒地从群山里面伸了下来,又蛇也似地爬了上去。路边蔓延着的含羞草上,流动着三两点暗绿的萤火,用电光触去,它们便没入草间了。
电光射入坡上黑郁郁的丛林,枝头夜宿的小鸟,便慌慌张张地叫了起来,抖着眉峰一样的翅子,纷纷散入月明的空际。一会儿,便重归静寂了。四周蓝色的山层,静悠悠地熟睡着,月光的素足,在它们的身上践踏过去,也没有丝毫觉着的样子。
只有峡里由中国奔来的大盈江,还在深夜里独自儿雄壮地歌着,仿佛逃出故乡,远来异国,正是非常快活地,高兴地。
竹壁缝里透出了老刘家的灯光,我们这两个寻觅美丽女子的夜游人,便掀开竹笆子门,走了进去。油灯下面做着鞋子的克钦女人,黑布高包头和大耳环的阴影,正粗大地画在竹壁上面。抬起头来怔了一怔,等我招呼之后,才微笑地用汉人话问:
“做什么呀!”
一面打量着站在我侧边的外国人,就稍稍流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要查一查这屋里人,有没有为非作歹的。”
我忍住了笑,故意打起很漂亮的官腔,吓吓这位平日横蛮的女人,同时也想遮掩着这件丢脸的事情,使人家不会知道起来。
“……”
一通带着怪样的笑声,响在后面。回头看,不知几时老刘就已经站在我们背后了。他向我吊下嘴角含意地一笑,仿佛是在轻蔑地说——可尊敬的年青人哪!怎么你也做起“牵马”的事来?一面怪不高兴地说道:
“这一晚!一个傣族女人也没有来哪!”
不用说,他又像我的老板一样,预先懂得了,跟着很生气地说:
“你们店里不很多吗?”
看着这样的笑容,听着这样的冷语,顿时把我气恼坏了,简直像是灵魂上重重地着了一鞭似的。
“干我屁事,人家是来检查的哪!”
红涨着脸,勉强这么抵了一句,手电筒塞给英国人,便气狠狠地独自抽身走了。
到了店里,向印度人交代之后,就去睡觉,一面脱衣,一面突然想着:
“这不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