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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

不单是赵阿大存了这样的心。早已有人把保卫团捐移到黄道士的草人身上了。他们都是会打算盘的:保卫团捐是每月一角,——也有的派到每月二角,可是黄道士的草人却只要一次的五百文就够了,并且村里人也不相信那驻在村外三里远的土地庙里的什么“三甲联合队”的三条枪会有多少力量。在乡下人眼里,那什么“三甲联合队”队长,班长,兵,共计三人三条枪,远不及黄道士的三个草人能够保佑村坊。

他们也不相信那“三甲联合队”真是来保卫他们什么。那三条枪是七月里来的,正当乡下人没有饭吃,闹哄哄地抢米的时候,饭都没得吃的人,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保卫么?

可是那“三甲联合队”三个人“管”的事却不少。并且管事的本领也不小。虽然天气冷,他们三个人成天躲在庙里,他们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黄道士家里有什么草人,并且那天赵阿大他们在稻场上说的那些话也都落到他们三个人耳朵里了。

并且,村里的人不缴保卫团捐却去送钱给黄道士那三个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联合队”的三个人知道了!

就在赵阿大讲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后,“三甲联合队”也把七家浜那个“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验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庙里来了。

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随时变作雪的样子。土地庙里暗得很。“三甲联合队”的全体——队长,班长,和士兵,一共三个人,因为出了这一趟远差,都疲倦了,于是队长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锁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长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门岗兼“卫兵”,等到明天再报告基干队请示发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脚边悄悄地哭。

队长从军衣袋掏出一支香烟来,烟已经揉曲了,队长慢慢地把它弄直,吸着了,喷一口烟,就对那“值日官”说道:

“咱们破了这件案子,您想来该得多少奖赏?”

“别说奖赏了,听说基干队的棉军衣还没着落。”

值日官冷冷地回答。于是队长就皱着眉头再喷一口烟。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点上了洋油灯,正想去权代那“卫兵”做“门岗”,好替回那“卫兵”来烧饭,忽然队长双手一拍,站起来拿那洋油灯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脸上,用劲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就摆出老虎威风来,唬吓那孩子道:

“想做皇帝么?你犯的杀头罪,杀头,懂得么?”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说话,鼻涕拖有半尺长。

“同党还有谁?快说!”

值日官也在旁边吆喝。

回答是摇头。

队长生气了,放下洋油灯,抓住了那孩子的头发往后一揿,孩子的脸就朝上了,队长狞视着那拖鼻涕的脏瘦脸儿,厉声骂道:

“没有耳朵么?谁是同党?招出来,就不打你!”

“我不知道哟!我只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说我的什么,我全不知道。”

“混蛋!那就打!”

队长一边骂,一边就揪住那孩子的头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几下。孩子像杀猪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头上。

值日官背卷着手,侧着头,瞧着土地公公脸上蛀剩一半的白胡子。他知道队长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实在笨得不像人样。等队长怒气稍平,他扯着队长的衣角,在队长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两个人就踅到一边去低声商量。

孩子头上肿高了好几块,睁大着眼睛发愣,连哭都忘记了。

“明天把黄道士捉来,就有法子好想。”

值日官最后这么说了一句,队长点头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队长就不像刚才那般凶相,倒很和气地说:

“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诉我,村里哪几家有钱?要是你不肯说,好,再打!”

突然队长的脸又绷紧了,还用脚跺一下。

孩子仰着脸,浑身都抖了。抖了一会儿,他就摇头,一边就哭。

“贱狗!不打不招!”

队长跺着脚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只等队长一声命令,就要打了。

但是庙门外蓦地来了一声狂呼,队长和值日官急转脸去看时,灯光下照见他们那卫兵兼门岗抱着头飞奔进来,后边是黑除臣柑跞擞白印V等展俣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边的小门跑了。队长毕竟有胆,哼了一声,跳起来就取那条挂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枪,可是枪刚到手,他已经被人家拦腰抱住,接着是兜头吃了一锄头,不曾再哼得一声,就死在地上。

卫兵被陆福庆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弹带。

“逃走了一个!”

多多头抹着脸,大声说。队长脑袋里的血溅了多多头一脸和半身。

“三条枪全在这里了。子弹也齐全。逃走的一个,饶了他罢。”

这是李老虎的声音。接着,三个人齐声哈哈大笑。

多多头揪断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铁链,也拿过洋油灯来照他的脸。这孩子简直吓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齿抖得格格地响。陆福庆和李老虎搀他起来,又拍着他的胸脯,揪他的头发。孩子惊魂中醒过来,第一声就哭。

多多头放下洋油灯,笑着说道:

“哈哈!你就是什么真命天子么?滚你的罢!”

这时庙门外风赶着雪花,磨旋似的来了。

(原载于1933年2月《东方杂志》第30卷第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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