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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

荷花跳了起来,细眼睛眯紧了,怒气冲冲地瞅着四大娘。

这两个女人恶狠狠地对看了一会儿,旧怨仇便乘机发作;四大娘向来看不起荷花,说她“丫头出身,轻骨头,臭花娘子乡间的一种草,有富于粘性的黑色小粒甚多,微臭,粘着在衣服上后,拂之不去,俗名“臭花娘子”。这名儿骂女人,就等于上海话的“烂污货”。”。荷花呢,因为也不是“好惹的”,曾经使暗计,想冲克四大娘的蚕花。两人总有半年多工夫见面不打招呼。直到新近四大娘的公公老通宝死了,这贴邻的两个女人方才又像是邻舍了。现在却又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争吵起来,各人都觉得自己不错。

末了,四大娘用劲地啐了一声,朝地下吐一口唾沫,正打算“小事化为无事”,抽身走开了。但是荷花的脾气宁愿挨一顿打,却受不住这样“文明式”的无言的侮辱;她跳前一步,怪声嚷道:

“骂了人家一句就想溜的,不是好货!”

“你是贱货!白虎星!”

四大娘也回骂,仍旧走。但是她并不回家,却走到小河那边去。荷花看见挑不起四大娘的火性,便觉得很寂寞;她是爱“热闹”的,即使是吵架的热闹,即使吵架的结果是她吃亏,——她被打了,她也不后悔。她觉得打架吃亏总比没有人理睬她好些。她最恨的是人家不把她当一个“人”!她做丫头的时候,主人当她是一件东西,主人当她是没有灵性的东西,比猫狗都不如;然而荷花自己知道自己是有灵性的。她之所以痛恨她那旧主人,这也是一个原因。

从丫头变做李根生老婆的当儿,荷花很高兴。为的她从此可以当个人了。然而不幸,她嫁来半个月后,根生就患了一场大病,接着是瘟羊瘟鸡;于是她就得了个恶名:白虎星!她在村里又不是“人”了!但也因为到底是在乡村,——荷花就发明了反抗的法子。她找机会和同村的女人吵嘴,和同村的单身男人胡调。只在吵架与胡调时,她感觉到几分“我也是一个人”的味儿。

春蚕以后大家没有饭吃,乱轰轰地抢米店吃大户的时候,荷花的“人”的资格大见增进。也好久没有听得她那最痛心的诨名:白虎星。她自己呢,也“规矩”些了。但是现在四大娘又挑起了那旧疮疤,并且摆出了不屑跟荷花吵嘴的神气。

看着四大娘走向小河边去的背影,荷花咬着牙齿,心里的悲痛比挨打还厉害些。

西北风忽然转劲了。荷花听去,那风也在骂她:虎,虎,虎!

走到了小河边的四大娘也蓦地站住,回头来望了荷花一眼又赶快转过脸去,吐了一口唾沫。这好比火上添油!荷花怒喊一声,就向四大娘奔去。但是刚跑了两步,荷花脚下猛的一绊,就扑地一交,跌得两眼发昏。

“哈,哈,哈!白虎星!”

四大娘站得远远地笑骂。同时小河对面的稻场上也跑来了一个女子,也拍着手笑。她叫做六宝,也是荷花的对头。

“呃,呃,有本事的不要逃走!”

荷花坐在地上,仰起了她的扁脸孔,一边喘气,一边恨恨地叫骂。她这一交跌得不轻,尾尻骨上就像火烧似的发痛;可是她忘记了痛,她一心想着怎样出这口恶气。对方是两个人了,骂呢,六宝的一张嘴,村里有名,那么打架罢,她们是两个!荷花一边爬起来,一边心里踌躇。刚好这时候有人从东边走来,荷花一眼瞥见,就改换了主意。

来人就是黄道士。自从老通宝死后,这黄道士便少了一个谈天说地的对手,村里的年青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记了村里还有他这“怪东西”。本来他也是种田的,甲子年上被军队拉去挑子弹,去的时候田里刚在分秧,回来时已经腊尽,总算赶到家吃了年夜饭,他的老婆就死了;从此剩下他一个光身子,爽性卖了他那两亩多田,只留下一小条的“埂头”种些菜蔬挑到镇上去卖,倒也一年一年混得过。有时接连四五天村里不见他这个人。到镇上去赶市回来的,就说黄道士又把卖菜的钱都喝了酒,白天红着脸坐在文昌阁下的测字摊头听那个测字老姜讲“新闻”,晚上睡在东岳庙的供桌底下。

这样在镇上混得久了,黄道士在村里就成为“怪东西”。他嘴里常有些镇上人的“口头禅”,又像是念经,又像是背书,村里人听不懂,也不愿听。

最近,卖菜的钱不够吃饱肚子,黄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镇上去,至多半天就回来。回来后就蹲在小河边的树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过他跟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来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乱了!东北方——东北方出了真命天子!”于是他就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人家听不懂的话,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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