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这里,也有血光!半年罢,一年罢,你们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烧白!”
于是他低下了头,嘴唇翕翕地动,像是念咒又像是抖。
三个女人都叹了一口气。荷花看着六宝,似乎说:“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宝却钉住了黄道士的面孔看,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末了,四大娘绝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没有救星了么?那可——”
黄道士忽然跳起来,吵架似的呵斥道:
“谁说!我叫三个草人去顶刀头了!七七四十九天,还差几天。——把你的生辰八字写来,外加五百钱,草人就替了你的灾难,懂么?还差几天。”
“那么真命天子呢,几时来?”
荷花又觉得尾尻骨上隐隐有点痛,便又提起了这话来。
黄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像没有听得荷花那句话。北风劈面吹来,吹得人流眼泪了。那边张家坟上的许多松树呼呼地响着。黄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面孔说道:
“几时来么?等那边张家坟的松树都死光了,那时就来!”
“呵,呵,松树!”
三个女人齐声喊了起来。她们的眼里一齐闪着恐惧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松树就要受张剥皮的压迫,她们是恐惧的;然而这恐惧后面就伏着希望么?这样在恐惧与希望的交织线下,她们对于黄道士的信口开河,就不知不觉发生了多少信仰。
三
四大娘心魂不定了好几天。因为她的丈夫阿四还想种“租田”,而她的父亲张财发却劝她去做女佣,——吃出一张嘴,多少也还有几块钱的工钱。她想想父亲的话不错。但是阿四不种田又干什么呢?男人到镇上去找工作,比女人还难。要是仍旧种田,那么家里就需要四大娘这一双做手。
多多头另是一种意见,他气冲冲地说:
“租田来种么?你做断了背梁骨还要饿肚子呢!年成好,一亩田收了三担米,五亩田十五担,去了‘一五得五,三五十五’六石五斗的租米,剩下那么一点留着自家吃罢,可是欠出的债要不要利息,肥料要不要本钱?你打打算盘刚好是白做,自家连粥也没得吃!”
阿四苦着脸不作声。他也知道种租田不是活路。四大娘做女佣多少能赚几个钱,就是他自己呢,做做短工也混一口饭,但是有个什么东西梗在他的心头,他总觉得那样办就是他这一世完了。他望着老婆的脸,等待她的主意。多多头却又接着说道:
“不要三心二意了!现在——田,地,都卖得精光,又欠了一身的债,这三间破屋也不是自己的,还死守在这里干么?依我说,你们两个到镇上去‘吃人家饭’,老头子借的债,他妈的,不管!”
“小宝只好寄在他的外公身边,——”
四大娘惘然讷出了半句,猛的又缩住了。“外公”也没有家。也是“吃人家饭”,况且已经为的带着小孙子在身边,“东家”常有闲话,再加一个外孙,恐怕不行罢?也许会连累到外公打破饭碗。镇上人家都不喜欢雇了个佣人却带着小孩。……想到这些,四大娘就觉得“吃人家饭”也是为难。
“我都想过了,就是小把戏没有地方去呀!”
阿四看着他老婆的面孔说,差不多要哭出来。
“嘿嘿!你这样没有主意的人,少有少见!我带了小宝去,包你有吃有穿!到底是十二岁的孩子,又不是三岁半要吃奶的!”
多多头不耐烦极了,就像要跟他哥哥吵架似的嚷着。
阿四苦着脸只是摇头。四大娘早已连声反对了: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唉,唉,像个什么!一家人七零八落!一份人家拆散,不行的!怎么就把人家拆散?”
“哼,哼,乱世年成,饿死的人家上千上万,拆散算得什么!这年成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拆散一下算得什么!”
多多头暴躁地咬着牙齿说。他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的哥哥嫂嫂,怒冲冲地就像要把这一对没有主意的人儿一口吞下去。
因为多多头发脾气,阿四和四大娘就不再开口了。他们却也觉得多多头这一番怒骂爽辣辣地怪受用似的。梗在阿四心头的那块东西,——使他只想照老样子种田,即使是种的租田,使他总觉得“吃人家饭”不是路,使他老是哭丧着脸打不起主意的那块东西,现在好像被多多头一脚踢破露出那里边的核心。原来就是“不肯拆散他那个家”!
因为他们向来有一个家,而且还是“自田自地”过得去的家,他们就以为做人家的意义无非为要维持这“家”,现在要他们拆散了这家去过“浮尸”样的生活,那非但对不起祖宗,并且也对不起他们的孩子——小宝。“家”,久已成为他们的信仰。刚刚变成为无产无家的他们怎样就能忘记了这久长生根了的信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