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西北风扫过了这村庄以后,小河边的树根上也不见有瞪大了眼睛蹲着的黄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里,悉悉苏苏地不知道干些什么。有人在那扇破板门外偷偷地看过,说是这“怪东西”在那里拜四方,屋子里供着三个小小的草人儿。
村里的年青人都说黄道士着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却就赶着黄道士问他那三个草人儿是什么神。后来村里的年青女人也要追问根底了。黄道士的回答却总是躲躲闪闪的,并且把他板门上的破缝儿都糊了纸。
然而黄道士只不肯讲他的三个草人罢了,别的浑话是很多的。荷花所说的什么“出角红星”就是拾了黄道士的牙慧。所以现在看见黄道士瞪大着眼睛走了来,荷花便赶快迎上去。她想拉这黄道士做帮手,对付那四大娘和六宝。
“喂,喂,黄道士,你看!四大娘说那颗红星是反王啦!真是热昏!”
荷花大声嚷着,就转脸朝那两个女人狂笑。可是刚才忘记了尾尻骨疼痛却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脸变成了哭脸,双手捧住了屁股。
黄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宝她们,又看看荷花,然后摇着头,念咒似的说:
“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孙!……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南京脚下有一座山,山边有一个开豆腐店的老头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笃笃笃!有人敲店板,问那老头子:‘天亮了没有哪?天亮了没有哪?’哈哈,自然天没亮呵,老头子就回答‘没有!’他不知道这问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样?”
走近来的六宝抢着说,眼睛钉住了黄道士的面孔。
“说是‘天亮了’么?那就,那就——”
黄道士皱了眉头,一连说了几个“那就”,又眯细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摇着头。
“那就是我们穷人翻身!”
荷花等得不耐烦,就冲着六宝的脸大声叫喊,同时又忘记了屁股痛。
“嗳,可不是!总有点好处落到我们头上呢!比方说,三年不用完租。”
黄道士松一口气,心里感激着荷花。
但是六宝这大姑娘粗中有细,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样。她不理荷花,只逼着黄道士,四大娘却在旁边呆着脸喃喃地自语道:
“豆腐店的老头子早点回答‘天亮了’,多么好呢!”
“哪里成?哪里成!他不能犯天条,天机不可泄漏!——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样么?咳,咳,六宝,那就,天兵天将下来,帮着真命天子打天下!”
“哦!”
六宝还是不很满意黄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问,只扁起了嘴唇摇头。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见六宝那扁着嘴的神气,就想要替六宝起一个诨名。
“豆腐店的老头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罢?喂,喂,黄道士,你怎么知道那敲门问‘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个什么样儿?”
四大娘又轻声问。
黄道士似乎不耐烦了,就冷笑着回答道:
“我怎么会知道呀?我自然会知道。豆腐店老头子么?总该有点来历。笃笃笃,天天这么敲着他的店板。懂么?敲他的店板,不敲别人家的!‘天亮了没有?天亮了没有?’天天是问这一句!老头子就听得声音,并没见过面。他敢去偷看么?不行!犯了天条,雷打!不过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说到最后一句,黄道士板着脸,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气很可怕。听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听得那笃笃的叩门声。
西北风扑面吹来,那四个人都冷的发抖。六宝抹下一把鼻涕,擦着眼睛,忽又问道:
“你那三个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黄道士眨起了眼白,很卖弄似地回答。随即他举起左手,伸出一个中指,向北方天空连指了几下,他的脸色更严重了。三个女人的眼光也跟着黄道士的中指一齐看着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觉得黄道士的瘦黑指头就像在空中戳住了什么似的,她的心有点跳。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有血光!懂么?血光!”
黄道士看着那三个女人厉声说,眼睛瞪得更大。
三个女人都吃了一惊。究竟“血光”是什么意思,她们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黄道士那种严重的口气下,她们就好像懂得了。特别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灵,晓得所谓“血光”就是死了许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许多人,因为出产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没有代价。
黄道士再举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卜卜地三跳。蓦地黄道士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闷着声音似的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