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的树枝都变成光胳膊。小河边的衰草也由金黄转成灰黄,有几处焦黑的一大块,那是顽童放的野火。
太阳好的日子,偶然也有一只瘦狗躺在稻场上;偶然也有一二个村里人,还穿着破夹袄,拱起了肩头,蹲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要是阴天,西北风吹那些树枝叉叉地响,彤云像快马似的跑过天空,稻场上就没有活东西的影踪了。全个村庄就同死了的一样。全个村庄,一望只是死样的灰白。
只有村北那个张家坟园独自葱茏翠绿,这是镇上张财主的祖坟,松柏又多又大。
这又是村里人的克星。因为偶尔那坟上的松树少了一棵——有些客籍人常到各处坟园去偷树,张财主就要村里人赔偿。
这一天,太阳光是淡黄的,西北风吹那些枯枝苏苏地响,然而稻场上破例有了人了。
被人家叫做“白虎星”的荷花指手画脚地嚷道:
“刚才我去看了来,可不是,一棵!地下的木屑还是香喷喷的。这伙贼,一定是今天早上。嘿,还是这么大的一棵!”
说着,就用手比着那松树的大小。
听的人都皱了眉头叹气。
“赶快去通知张财主——”
有人轻声说了这么半句,就被旁人截住;那些人齐声喊道:
“赶紧通知他,那老剥皮就饶过我们么?哼!”
“挨得一天是一天!等到老剥皮晓得了,那时再碰运气。”
过了一会儿,荷花的丈夫根生出了这个主意。却不料荷花第一个就反对:
“碰什么运气呢?那时就有钱赔他么?有钱,也不该我们来赔!我们又没吃张剥皮的饭,用张剥皮的钱,干么要我们管他坟上的树?”
“他不同你讲理呀!去年李老虎出头跟他骂了几句,他就叫了警察来捉老虎去坐牢。”
阿四也插嘴说。
“害人的贼!”
四大娘带着哭声骂了一句,心里却也赞成李根生的主意。
于是大家都骂那伙偷树贼来出气了。他们都断定是邻近那班种“荡田”的客籍人。只有“弯舌头”才下得这般“辣手”。因为那伙“弯舌头”也吃过张剥皮的亏,今番偷树,是报仇。可是却害了别人哩!就有人主张到那边的“茅草棚”里“起赃”。
没有开过口的多多头再也忍不住了;好像跟谁吵架似的,他叫道:
“起赃么?倒是好主意!你又不是张剥皮的灰子灰孙,倒要你瞎起劲?”
“噢,噢,噢!你——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你不偷树好了,干么要你着急呢?”
主张去“起赃”的赵阿大也不肯让步。李根生拉开了多多头,好像安慰他似的乱嘈嘈地说道:
“说说罢了,谁去起赃呢!吵什么嘴!”
“不是这么说的!人家偷了树,并不是存心来害我们。回头我们要吃张剥皮的亏,那是张剥皮该死!干么倒去帮他捉人搜赃?人家和我并没有交情,可是——”
多多头一面分辩着,一面早被他哥哥拉进屋里去了。
“该死的张剥皮!”
大家也这么恨恨地说了一句。几个男人就走开了,稻场上就剩下荷花和四大娘,呆呆地望着那边一团翠绿的张家坟。忽然像是揭去了一层幔,眼前一亮,淡黄色的太阳光变做金黄了。风也停止。这两个女人仰脸朝天松一口气,便不约而同的蹲了下去,享受那温暖的太阳。
荷花在镇上做过丫头,知道张财主的细底,悄悄地对四大娘说道:
“张剥皮自己才是贼呢!他坐地分赃。”
“哦!——”
“贩私盐的,贩鸦片的,他全有来往!去年不是到了一伙偷牛贼么?专偷客民的牛,也偷到镇上的粉坊里;张剥皮他——就是窝家!”
“难道官府不晓得么?”
“哦!局长么?局长自己也通强盗!”
荷花说时挤着眼睛把嘴唇皮一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近来这荷花瘦得多了,皮色是白里泛青,一张大嘴更加显得和她的细眼睛不相称。
四大娘摇着头叹一口气,忽然站起来发恨地说:
“怪道多多头老是说规规矩矩做人就活不了命呀!——”
“不错,世界要反乱了!”
“小宝的阿爹也说长毛要来呢!听说还有女长毛。你知道我们家里有一把长毛刀。……可是,我的爸爸说,真命天子还没出世。”
“呸!出世不出世,他倒晓得么?玉皇大帝告诉他的么?上月里西方天边有一个星红暴暴的,酒盅那么大,生八只角,这就是真命天子的本命星呀!八只角就是下凡八年了,还说没出世,——”
“那是反王!我的老头子说是反王!你懂得什么!白虎星!”
“咦,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