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审视牒讫,复欣然导余登南楼安息。余视此楼颇广,丁方可数丈。楼中一无所有,惟灰砖数方而已。
迄薄暮,斋罢,余急就寝,即以灰砖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复成寐。又闻楼中作怪声甚厉,余心惊疑是间有鬼,颤栗不已,急以绒毡裹头,力闭余目,虽汗出如渖,亦弗敢少动。漫漫长夜,不胜苦闷。天甫迟明,闻钟声,即起,询之守夜之僧,始知楼上向多松鼠,故发此怪声,来往香客,无不惊讶云。
晨粥既毕,主持来嘱余曰:“师远来,晨夕无庸上殿,但出山门扫枯叶柏子,聚而焚之。”
余门:“谨受教。”
过午,复命余将冷泉亭石脚衰草剔净。
如是安居五日过已,余颇觉?然自得,竟不识人间有何忧患,有何恐怖,听风望月,万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无憾:以是间风景为圣湖之冠,而冠盖之流,往来如鲫,竟以清净山门,为凡夫俗子宴游之区,殊令人弗堪耳。
第二十一章
余一日无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见壁上新题,墨痕犹湿。
余细视之,即《捐官竹枝词》数章也,其词曰:
二品加衔四品阶,皇然绿轿四人抬。
黄堂半跪称卑府,白简通详署宪台。
督抚请谈当座揖,臬藩接见大门开。
便宜此日称观察,五百光洋买得来。
大夫原不会医生,误被都人换此名。
说梦但求升道府,升阶何敢望参丞。
外商吏礼皆无分,兵户刑工浪挂名。
一万白银能报效,灯笼马上换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华,蓝顶花翎到处夸。
直与翰林争俸满,偶兼坐办望厘差。
大人两字凭他叫,小考诸童听我枷。
莫问出身清白否,有钱再把道员加。
工赈捐输价便宜,白银两百得同知。
官场逢我称司马,照壁凭他画大狮,家世问来皆票局,大夫买去署门楣。
怪他多少功牌顶,混我胸前白鹭鹚。
八成遇缺尽先班,铨补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还夙债,掩将妻耳买新欢。
若逢苦缺还求调,偏想诸曹要请安。
别有上台饶不得,一年节寿又分餐。
补褂朝珠顶似晶,冒充一个状元郎。
教官都作加衔用,殷户何妨苦缺当。
外放只能抡刺史,出身原是做厨房。
可怜裁缺悲公等,丢了金钱要发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顶亦荣身。
也随编检称前辈,曾向王公作上宾。
借与招牌充?匠,呼来雅号冒儒臣。
衔条三字翰林院,诳得家人唤大人。
余读至此,谓其词雅谑。首章指道员,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县,其六光禄寺署丞,其七待诏;惜末章为风雨剥灭,不可辨,只剩“天丧斯文人影绝,官多捷径士心寒”一联而已。此时科举已废,盖指留学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适有少年比丘负囊而来,余观其年可十六七,面带深忧极恨之色。见余,即肃容合十,向余而言曰:“敬问阿师,此间能容我挂单否乎?”
余曰:“可。吾导尔至客堂。”
比丘曰:“阿弥陀佛。”
余曰:“子来从何许?观子形容,劳困已极,吾请助子负囊。”
比丘颦蹙曰:“谢师厚意!吾果困顿,如阿师言。吾自湖南来者。吾发愿参礼十方,形虽枯槁,第吾心中懊恼,固已净尽无余,且勿知苦为何味也。”
第二十二章
晚上,比丘与余同歇楼上。余视其衣单均非旧物,因意其必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实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几载?”
比丘聆余言,沉思久之,凄然应余曰:“吾削发仅月余耳,阿师待我殊有礼义,中心宁弗感篆?我今且语阿师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贪利,鬻余于邻邑巨家为嗣。
一日,风雨凄迷,余静坐窗间,读唐五代词。适邻家有女,亦于斯时当窗刺绣。余引目望之,盖代容华,如天仙临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
“忽一日,女缮一小小蛮笺,以红线轻系于蜻蜓身上,令徐徐飞入余窗。——盖邻窗与余窗斜对,仅离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笺,循环雒诵,心醉其美,复艳其情,因叹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梦魂竟被邻女牵系,而不能自作主持矣。
“此后,朝夕必临窗对晤,且馈余以锦绣文房之属;吾知其家贫亲老,亦厚报之以金。如是者屡矣。